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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的母亲

2017-05-15 08:20:09 网络

我的母亲不识字,跟着父亲来到城市。像大多数北方农村妇女一样,懦弱隐忍,从无怨言。每当想到我的这个肉身来自于那个不识一字、由一种盲目惯性的力量牵引着生育及劳作的女人,我就对世间万物充满敬爱。今生最早的记忆,是一岁多,我扶着墙,蹒跚挪步,我的妈妈坐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做针线活。我能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喊我名字。

母亲的一生主要做两件事:生育和劳作。这使她过早地衰老,六十四岁去世。去世前一年,脑出血、脑萎缩引发瘫痪,后来失去记忆,失去说话能力,也就是我们近年来媒体不主张用的那个词:老年痴呆症。刚结婚的我住回娘家照顾她。母亲一生话都不多,现在干脆沉默。但她脑子里还有一个区域保持清醒,有时候给她喂饭,我说,我上班要迟到了。她就大口吞咽,几次差点呛着。

丈夫也跟到我家来住。我怀孕了。孕期反应特别厉害,喝口水都要吐,天天犹如大病,只好回到婆家,要么睡着,要么呕吐,瘦得不足九十斤。十多天后,母亲去世。我一直觉得,是因为我的离开才导致她死去,对母亲的愧疚一直在我心中。

孩子生下来,由婆婆一手带大。婆婆有一个非常可贵的优点,从不啰嗦,将家里一切打理得非常好,不用我们操心。至于你做得好与坏,她不说你,只用行动感召你。有时候我分明看到她因什么事生气,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的椅子上,胸口起伏。在这样的婆婆面前,你没办法不变得好一些。

三年前,婆婆查出胰头癌,是癌症里最凶险的一种,从发现到离去,不到一个月。她的病,一定与生活习惯有关:常年吃剩饭菜,啥事都能忍,有气自己窝心里。

治疗和抢救对于绝症病人,到底起着怎样的作用?加速?延缓?拯救?折磨?生命是一次性的,没有假如,不能重来,也没有对比、反悔。不治疗,不抢救,我们会陷入自责和懊悔;坚持抢救,就是将亲人推向更为痛苦和惨烈的境地。

胳膊、手上,都扎了针,右边大腿根那里再切开一个小口子,粗大的针头扎上,给药,无异于给虚弱的她上了刑罚,百抓挠心,她开始焦躁不安地翻动身子。医生专门叮嘱,大腿不能弯曲,因为那里埋着针管。右腿那里,专门站一个人,稍微想蜷一样,按住不许动。想必这样感觉,真是油锅里一般,生不如死。受难的母亲,说话渐渐不清晰了,一次次手抓床边的栏杆,挣扎起来,我们把她按下,又试图起来,再按下。事后想来,我们特别后悔,她此生最后一个小小的愿望无非是坐起来一下,都没有实现。她被许多手按着,哄着,躺在那里,嘴里呜噜呜噜,已经听不清了,可她不停地说,执着地说。我们便一句句猜测,猜对了,她说声嗯,猜不对,她继续说,一遍,又一遍。

她发出四个音节,重复几次,我们都猜不准,她急切地说,脸上越发焦急。突然有人猜出:“让小为来?”

“嗯嗯。”

小为就是我丈夫,婆婆最小的儿子。赶忙移到她头边来。

呜噜呜噜呜噜呜噜……更长的音节,更复杂的内容,一遍又一遍。大家面面相觑,无人能懂。

她艰难地举起扎了针头的左手,指着自己嗓子眼,“咳咳咳。”

我突然明白了,“噢,你是说,天冷了要他多穿衣服,不要再每年冬天咳嗽?”

“嗯嗯。”

八十岁的婆婆吐出一摊黑色的血,离开这个世界。

近两年来,我渐渐感到,衰老降临我的身体。短暂的惊恐与难过之后,又释然了。仁慈的生活一手拿走你的青春,一手给你诸多领悟。我知道,我将不再涉及爱情,不适合抛头露面,甚至不会过多谈及自我,我在这世上的作用与功能,渐渐丢失,最终退守于一个母亲。老去之后的我,不能提供审美的我,也许社会不再需要的我,我会为家庭、为女儿继续做贡献。我将做饭、干家务,给她带孩子,我将成为一个外婆。我会像一个真正的外婆那样,生出满脸皱纹,默默劳作。当我什么也干不动的时候,我要请孩子们离开我,让我自己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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