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春,我已决定去农场,出发之前的一天,路过“淮海国营旧货商店”,看到柜台里有一双“出口转内销”的浅黄色灯芯绒轻便鞋,十分喜欢。站在柜台前看了许久,依依不舍地离开。
从小到大都穿着母亲亲手做的黑色松紧鞋、蚌壳棉鞋等,突然有一双洋气的灯芯绒鞋跃入眼帘,其款式、颜色都是我从来没有穿过的。可这双鞋要二元一角,我回家抖抖豁豁地向母亲说起,谁知被她一口回绝。“二元多钱可以做三双松紧鞋了。”母亲边说边指着我脚上的松紧鞋。是的,从小就看见母亲熟练地做各类鞋子,她画鞋样,用糨糊和破布粘成硬衬板,晒干后做成鞋帮,白布做鞋夹里,黑布做鞋面,嵌上黑边。晚上,母亲在昏黄的夜灯下,一针一针地纳鞋底,几天后,鞋底纳好了,她将鞋帮与鞋底用粗线粗针缝上。鞋底硬,母亲用“顶针箍”使劲,屡屡断针,扎得手渗出血来。我帮母亲再度穿针引线,母亲缝鞋的针线在空中不断划出一道道弧线……
一连几天,我盯牢母亲要买灯芯绒鞋,不达目的不罢休。见我天天哭丧着脸,饭桌上,拗不过我的母亲终于松口了。我开心得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将桌上一只蓝边碗打碎,被母亲训斥。幸好她没有因此反悔买灯芯绒鞋,让我悬着的心安定下来。
母亲在街道工厂上班,傍晚四点半下班,我便早早蹲在家门口,接过母亲手中那只陈旧的帆布包,和她出发去“淮国旧”买鞋。我建议母亲去曹家渡的忻康里坐45路,到襄阳路下来,再走到“淮国旧”,这样路途较近。可母亲坚持要坐20路,说:“20路只要四分钱,乘45路要花七分,两头一样要走路的。”“你买票,我逃票,这样不是可以节约几分钱,又可以少走路了吗?”说这话时,我心里打着“小九九”。却被母亲一顿臭骂:“亏你还是学生干部,想得出来。”母亲不知道,那时,弄堂里一帮小家伙去九江路的中央商场买乒乓球海绵贴,基本是逃票的。即便偶尔买票,最多只买到静安寺的四分,可实际上要坐到买一角三分票才能到的外滩。有时,电车内人稀少,一上车便被售票员盯住,拿不出钱买票,又被推下车来,我们只好乘“11”路电车(步行)。那个时候实在是囊中羞涩,也实在是淘气。
我与母亲从静安寺下车,沿着华山路、常熟路走到淮海中路。买鞋心切,我走得飞快,母亲在我后面吃力地跟着,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上渗出。母亲不断地用手帕擦汗,却对我说:“侬管侬走,我会跟得上的。”
辛辛苦苦赶到“淮国旧”,那双42码的“灯芯绒”鞋子却卖完了!我一脸懊恼,呆在那里,营业员有点看透我心思,对母亲说:“买双44码的吧,比42码还便宜八角。”我一听眼睛不由发亮起来,盯着玻璃柜内唯一一双灯芯绒鞋,我未等母亲发话便兴奋地说:“好的,好的。”这种大尺码鞋是国内企业专门给老外定制的,所以是“出口转内销”,也可能是存在质量瑕疵,成了“等外品”“处理品”,才在“淮国旧”打折出售。营业员又对母亲说:“回家弄点棉花往鞋尖塞塞,就跟脚了。”母亲一听比原来的价钱便宜了八角,爽快答应了。她从裤袋里掏手帕包着的钱——三元七角。母亲用一元三角买下了我心仪的灯芯绒鞋。我抱着鞋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天色已晚,回家路上饥肠辘辘,母亲便要买点心给我吃。我自知已经买了鞋,不好意思再花母亲手帕里剩下的钱,便回绝,说回去吃泡饭吧。母亲忽然变得异常大方起来,硬是把我拉到淮海中路一条弄堂口的饮食店里,买一角钱一碗的小馄饨给我吃,却不再买一碗给她自己吃。我要母亲在我碗里吃几个馄饨,她死活不肯,坐在一旁看着我。大概看到我吃,比她自己吃更开心。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从商店买来的鞋,穿着走着格外小心,生怕弄脏。灯芯绒鞋的鞋头被母亲用棉花塞得鼓鼓的,鞋尖稍微翘起,有点“卓别林鞋”的味道,像只小船。我全然不顾,自以为很是“扎台型”。
去农场那天,我穿上了这双灯芯绒鞋子,与“的确良”裤子相配。到了农场,我用报纸包好鞋,轻易不穿它,只是到了场休或是回沪时才又穿上。可能是走路姿势与脚型特别,这双鞋子的后跟被我磨损得很快,洗过几次后,鞋帮也有些松弛了,加上脚汗多,鞋夹里也有几处坏了。可我还是对这双鞋子情有独钟,它来得不容易。
1977年,连队因为要给上海第七牧场提供奶牛吃的饲料,宣布由种水稻改种玉米,全连队寝室山呼海啸般欢腾起来——大家不要再下大田拔秧、插秧了。连队当晚又宣布放假三天。这下可好了,许多人当即准备出发回家。此时,星火农场末班车已赶不上了,有人提议穿过中心河对面的连队,抄小路可以直接走到钱桥。我穿上已褪了色的灯芯绒鞋,斜背“马桶包”,跟着大家走上“胡志明小道”。天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走在前面的一位插友突然一个趔趄,摔了个大跟头,摔下去之前本能地拉住我,我顿时失去重心,左脚一脚踩进了旁边的水稻田。坏了,灯芯绒鞋子深深地陷入了泥潭中,我拔出了脚,鞋却再也没能跟着出来。还剩右脚上一只沾满泥浆的“灯芯绒”了,我沮丧不已——母亲辛辛苦苦帮我买的鞋子,看来就此要跟我告别了。我呆立在稻田旁不忍离去,前面的插友唤我快跟上,后面的又催我快走。蓦地,我做出一个决断——这双鞋犹如一对孪生兄弟,要让他们待在一起,不能天各一方!我索性脱下右脚的灯芯绒鞋子,扔进水稻田,赤着脚跟着“队伍”奔向钱桥。我把裤管卷得高高的,十足一副“泥腿子”的样子,登上了回家的车。
我不好意思这么狼狈地进家门,就在弄堂口的自来水给水站,把一双泥腿洗干净才进家门。母亲见我赤脚回家,好奇地问:“灯芯绒鞋子呢?”我把水稻田的遭遇一五一十给母亲描述了一遍,边说边忐忑地观察着母亲的表情。谁知话音未落,母亲哈哈大笑,说:“这双鞋你穿了一年多,寿命已算长的了。丢了就丢了,也算它落叶归根吧,我再给你做两双松紧鞋吧。”
次日,母亲下班真买了布料和鞋底。“帮你做一双布底鞋,一双塑料底鞋。”看着母亲又弯下腰来,画我的脚尺寸时,我控制不了情绪,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版权声明: 本站原创内容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出处“环球美术网www.caanets.com”;本站发布内容部分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