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德黑兰至伊朗古都设拉子市。设拉子是古波斯之都,是“万王之王”大流士一世建都的地方,从波斯波利斯遗址,至今可见那一段历史之辉煌。宏伟的波斯王朝是浸入每个伊朗人血液中的自豪。
波斯波利斯遗址其实还不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王宫所在地,它只是波斯帝王的觐见大厅。这里有“万国门”,有“百柱宫”,有体量惊人的厅堂,总建筑面积达到十四万平方米。波斯帝王在这里会见各国使臣,接受他们的朝拜和贡品。
当时的波斯是世界上唯一横跨亚欧非三大洲的帝国,东至印度河流域,南至波斯湾和阿拉伯半岛,西至欧洲马其顿和北阿非利比亚,北至咸海和高加索。遗址入口处的牛头人身雕塑,就来源于两河流域文明。墙体精美的浮雕是埃及人的作品。高大的石柱,来自小亚细亚的工匠的手艺。导游站在周边民族带着各种奇珍异宝前来觐见的浮雕前,自豪地说:埃及人服了,带着马来了;阿富汗人服了,带着布匹来了;巴比伦人服了,带着骆驼来了……
许多人都将大流士与秦始皇相比,将波斯王宫、王陵与秦咸阳宫、阿房宫和秦始皇陵相比,这个类比很是契合。大流士是波斯古国的“万王之王”,他以近二十场大战建立了波斯帝国,立国后建立了中央集权的行省体制,统一货币,重定税制,修建驿道,集聚信仰;秦始皇是中华古国的“千古一帝”,他逐一打败六国,建立了中华帝国,统一了中国的文字、道路、货币和社会管理。
但是,这一切还只是我们能够看得见和听得见的历史,是历史通过典籍和教科书发出的黄钟大吕般的声音。而历史有时,不,应该说是同时会发出一种无声之声,它只是将事实默默地摆在那里,而自己永远默着声、缄着口。只有那些有心有思的人才能听见这种掩埋于历史深处的无声之声。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大流士和波斯波利斯、波斯王陵,秦始皇和阿房宫、兵马俑的另一种惊人的相似性:不可战胜的他们,竟然都在两代或四五代并不长的时间内覆灭了。他们留下的纪念碑式的建筑,也都同样遭到了大火焚毁的厄运。
——马其顿王国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三战而击溃兵力远胜于自己的波斯帝国,一把火烧掉了波斯波利斯,“百柱宫”如今只剩下十三根残柱经受着千年日月的叩问。你该听得出来,它们诉说的是辉煌,又不完全是辉煌。
——击败秦王朝之后,率先进入咸阳的项羽,也是一把火烧掉了咸阳宫和阿房宫,就连其时已入殓于陵墓为秦始皇陪葬的兵马俑坑,也逃不掉火燎烟熏的命运!
这是为什么?两个王朝的命运为什么如此相似?
很容易想到的,是出于具体历史事件情境之中的原因。譬如秦二世胡亥太过无能,赵高太过奸佞;譬如入侵者亚历山大大帝太过强大,远胜大流士三世等等。这当然有道理。但是换个角度看,胡亥无能,大流士三世也无能吗?为什么三战三败呢?亚历山大力量的确强大,但陈胜、吴广手无寸铁呀,以卵击石为什么反倒推翻了大秦帝国呢?
肯定有着更深层的原因,这原因穿透了具体历史事件、具体历史情境,而根植于历史规律和历史哲学之中。这个原因像是稗子,一开始就和稻种、麦种混在一起,在两个王朝兴盛之时便埋下了自己的种子,这种子随着两大王朝的发达而暗中生长着自己的穗叶。这稗种便是“过度”两个字。过度的好大喜功,过度的征讨战乱,过度的国力消耗,过度地苛待周边的属国,过度地对民众予取予夺,等等。
秦国是在近百年中,以九十余次残酷的大战,取得对六国的胜利的。之后秦始皇又修长城,修直道、驰道,修陵墓,动辄征用民夫、战俘、囚徒几十上百万人,可以想见其中拆解了多少家庭,离散了多少骨肉,又有多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的思念,更有多少孟姜女想扑上去哭倒长城……无数的哀冤仇恨,在沉默的大多数心中无声地积累,等待着点燃和爆发!所以陈胜、吴广这一群殊死而搏的奴隶夫役,一旦揭竿而起,便顷刻动摇了帝国的根基!宏大的历史走向,从来不能仅仅归咎于某个人某件事,主宰它的是“势”。势是什么?就是民心背向,就是社会、政策和道德的总体取向。秦帝国的迅速覆灭,与具体人虽不无关系,根本上乃是“大势已去”。大势既去,精明强干的秦始皇即便从陵墓里爬出来,那也是无济于事了!
大流士一世也差不多,先是不到一年打了十八次大战,统一了波斯。此后二十余年中,向东打印度,朝西打色雷斯,并且三次远征希腊未果。一直将备战放在国家发展、社会治理之上。这不但耗尽了自己,还株连希腊。希腊为了不在希波大战中亡国,全国长期处于备战状态,结果导致了希腊文明的衰落。故而波斯帝国的覆灭,深层责任也并不在大流士三世,而在他爷爷大流士一世。这位铁血大帝也是在创建自己王朝的同时掏空了自己的王朝,在张扬强盛之势的同时,暗中积累了颓败之势。
不以过度的战争和建设耗尽国力民力,在需要与可能之间,目标与现实之间,规模、速度与力量之间,能否量力而行,审时而动,度势而为,作全面协调可持续的科学处理,是考验每个人,尤其是考验伟大人物的历史难题!度与势不屈从个人欲求,规律不相信眼泪。这就是历史辩证法,也是许多让人不解的历史现象最深层的原因。
汉高祖刘邦也许觉悟到了亡秦的教训,他信奉黄老之学,放慢步子,以退为进。刘邦的孙辈,更施行了文景之治,在疗救中行复苏,从韬晦中谋发展,不到百年便仓廪殷实、钱库充盈,走出了秦末的大凋零,渐渐显出民富国强的好势头。这才孕育了又一位一代天骄——汉武帝。如果不是发挥了社会发展调整收缩的机制,哪会有汉武刘彻?哪会有儒术的独尊?哪会有匈奴的平定?更哪会有张骞的凿空西域呢?
社会的发展、历史的进步,是一个积蓄——释放——再积蓄——再释放的辩证过程,以释放激活积蓄,以积蓄充盈释放,实现良性的循环。社会历史的发展如果总是一成不变的强拍子、快节奏,何谈节奏?没有了节奏,又何谈呼吸吐纳,何谈发展的可持续?历史事件可见可闻,是有声的,历史启悟不可见不可闻,只可思只可感的,常常是无声的,却又的确有声。那声音比具体历史事件的声音更深远宏大,因为那已经是规律的声音、哲理的声音!
夕阳西斜,黄昏的影子一点一点漫上来,吞噬着阿契美尼德三代帝王陵墓。向它道别时,心头忽然有所动,一缕淡淡的苍凉,才下陵头却上心头!这时有五六位伊朗游客过来热情地问好,真诚的笑容带来一个亲和的气场,我们握着手搂着肩合影,笑容在夕阳中灿烂地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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