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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喜欢散文

2017-05-20 10:32:16 网络

我们为什么喜欢散文

我们为什么喜欢散文

我们为什么喜欢散文

人们到处在生活。生活裹挟着每个人,如同空气将身体缠绕。就像每个人相貌各异一样,每个人也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生活。就其本质的意义而言,它们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无法复制的,就像指纹,是独特的“这一份”。

因为独特,也便值得诉说、交流和记忆。而写作便是最好的方式之一。

当然,可能也有人会说,这就是写作的理由吗?经历过,感知过,也就够了,最多在内心里自己咀嚼体味一番,未必要诉诸文字。

有这种想法的人,显然是不十分了解写作的意义,或者缺乏切身的写作体验。首先,倾诉是人的一种本能,就像容器里的水满了要漾出来一样自然。而经由文字来将所感所思记录下来,要远胜过口头的表达。与写作这一外在行为相同步,是经验的整理,思绪的梳理;模糊的化作清晰,粗糙的变为细腻;从飘忽的情感烟云中触摸到灵魂的真实状态,由零碎断片的感悟里演绎出完整系统的理念——文字起到了绾结、显微、扩张、提炼等多种功效。

甚至,写作还是一种治疗,借由倾诉,可以有效纾解内心的积郁苦楚。这一点已经为临床心理学反复验证过。

当然,一切文学写作也都具有这样的功效。但其他文学样式,哪一样能够像散文这般便捷直接,所受的限制最少?它的门槛之低,是得到公认的。小说要塑造人物形象,要有哪怕是最为简单的故事;诗歌要打造意象,锤炼韵律,在拘囿中舞蹈和飞翔。只有散文,能够充分容纳形形色色的内容,能够灵活使用但又不依赖任何一种方式和手段。对于写作者来说,记叙,描摹,抒情,论理,可以任意腾挪闪躲,随心所欲。对于阅读者,它随时能够进入,也随时能够抽身而出,中断和接续自然流畅。

自由的品格,是散文最为醒目的标签。

这样,散文比较其他文体,就有了更多让人们喜爱的理由。作者在写,读者在读,各自都构成了颇为巨大的群体。作品数量更是宏富无比,姹紫嫣红,蔚为大观。

阅读散文,仿佛面对一面面镜子。

这个譬喻该是过于滥俗毫无新意了。但它之所以能够被使用到如此的地步,显然有其理由。在对生活的映照这个意义上,还有什么譬喻比镜子更为恰切呢?

在阅读一些作品时,目光在篇页字行间扫描挪移,而一种反向的运动也在悄然发生。我们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它是受到所阅读的文字的叩击而发出的。作者写下的东西,打动了我们,灵魂产生了共鸣和呼应。

当然,每个读者所置身其中的实际生活,和他所读到的作品中所描绘的生活,通常是不同的,甚至大为不同。但文学的重要作用,正是通过差异性而反映共同性,经由个别而抵达一般,建立起不同生命之间的连接和融合。差异性并不构成阻碍理解的藩篱,有时反而激发起某种类似探险的欲望。南宋大儒陆九渊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种人性的相通,正是一切人际交往和群体行为的基础和前提。在千差万别的生活表象背后,有着很多相同的东西,至少可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相通的。

于是,从他人的文字中,我们扪摸到了自己的灵魂的脉搏。优秀的作品,总是能够有效地表达出我们“心中所有而口中所无”的东西,包括那些可以朦胧地意识到但难以清晰地辨认的东西。感情的种种状态,自尊和自卑,勇气和怯懦,激情澎湃或者沮丧颓唐,在作者身上发生过的,同样也曾经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潜意识里,我们不满足于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对生活的解释,常常希望获知别人是如何评说的,虽然对此未必意识到也未必愿意承认。而散文,不动声色地为我们做到了这一点。我们在看,看不同的作者在各自的作品中,如何观察和感受、分析和剖解,而在阅读的某一时刻却惊愕地发现,分明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作为读者的我们和作者重叠了。

因此,说散文是一面镜子,实际上是说别人成为了自己的镜子。

生活在此处,生活也在别处。与那些促使人更深入地认识自己生活的作品相并行的,是另外一些散文,它们更多地呈现了某些异质的东西,是对我们熟谙的生活的补充和伸延,是生活朝向无垠和阔大的展开。这些东西格外让人着迷。一个人的生活总是受到局限,但他的灵魂又总是向往超越。这一点来自人性的某种特质。“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不仅是儿童,成人也同样受到远方和陌生的召唤,尽管具体内容不同。这种他者、远方,既是物质形态的生活和存在,同样也体现为精神生活、情感呈现、价值追求的千姿百态。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王小波,人们对罗素那句话“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有了广泛的认知。尽管其本意是伦理学上的,但也完全可以从审美维度加以理解。

在这个意义上,散文像什么?或许更接近一台望远镜。

还需要谈到的一点是,无论属于哪种情况,在某一类优秀的散文中,常常能够看到作者和他人、个人与社会的连接。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因此一篇作品的字里行间,却能折射出历史的波诡云谲,时代的风云际会。这样的散文,从具体的经验和存在的局部迈步,通向的是一个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结构,一种时代精神的整体状态。这样,散文就不是一己悲欢的展示厅、个人才智的操练场,而和广大、辽阔连接。这种品格,也使得它自己得以在重要性的位阶上拥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等级。

总之,散文试图描绘和解释广阔的生活。它有雄心也有本领。

人们喜欢散文,最根本的理由也与此有关。它有效地帮助我们建立了和生活的联系,同时又将无尽的可能性向我们敞开,摆脱个体存在的有限性。它让我们有了更长的手臂,触摸这个世界;更好的视力,观察这个世界。并且在每一次端详中,能够调焦我们的目光,从宇宙之大,到纤毫之微,靡不尽显,栩栩如生。

综合考虑它的功能,散文又仿佛是一部功能强大的照相机。

一篇散文,总是要聚焦于某一种具体的生活形态,撷取的是生活的局部、侧面,有时甚至是细节,他的感受和思考,便从中孕育生发出来。每个人都写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生活和感悟,那么多篇散文,就是容纳和展现了多重生活。因此,一本散文集的形成,便是一次对丰富生活的广角扫描。

在近期的散文创作中,可以看到这种朝向辽阔广袤的扩展。作品成为有力的证人。

经历和遭际,无疑最能直接孕育感悟。在《安放自我》中,梁鸿鹰追忆了他的童年少年时代以及和家人间的关系,惊异地发现了基因遗传所具有的强大力量,但正是摆脱庸常黯淡的生存的叛逆冲动,一种强烈的主体意识,让他拥有了另一种品质的生活。文学中古老的“审父”主题,被注入了某种新的蕴涵。有关生与死、命运与苦难的诘问,作为厚重的背景,生动地烘托和映照了这一主题。陈新《植满时间的疼痛》,同样执着于对父子间紧张关系的打量。从恨到爱的巨大转折,凭借的是时光的力量。随着日子的积叠,对人性的复杂性的理解也在缓慢生长,宽容的情感丝线日渐被编织进入血缘的纽带。何士光《日子是一种了却》中,女性取代男人成为主角。农村岳母对于自己“当家人”的身份的执着,达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从这种偏狭背后,作家看见的是灵魂深处的盲障。多年来潜心精研佛教,让他思索萦系其间的机缘和因果、是非和得失、牵挂和了却,赋予了一种同情的理解。吴昕孺《片断与完整》是一部缩微的家族史,我们看到了鲜明的个性、乖谬的时代,看到了它们的相互纠缠如何塑造了一个人的命运。一家人的坎坷遭际,折射出的是整个社会风云的阴晴晦明。

器物和环境,常常成为写作灵感的另外的丰富泉源。柳宗宣《绿色邮差》中,邮筒、邮局、穿着绿色服装的邮递员,长久以来曾经是一个人和远方、一个漂泊者与故乡的纽带,负责盛放和传送他们的情意和牵挂、向往和梦想。其中的万千滋味,已经被今天迅疾如闪电的手机短信微信稀释殆尽。生活可以引领生活,呼喊能够收获回声。杨海蒂《我去地坛只为与你相遇》,印证了文学所拥有的力量。史铁生的一篇杰作,让一座古老的园林成为一种观念性的存在,关于宿命,关于爱情,残疾与健全,隐忍和抗争,文字间渐次显现并展开了精神的谱系,仿佛盛夏园林中的草木一般丰富葳蕤,每个人或早或迟都能够从中获得一份启示。作为精神的外在对应物,散文并不挑选特别的物体或者处所。李培禹《总有一条小河在心中流淌》,写的是插队时知青点附近的小河,从内容到写法都并不新鲜,但读后仍然让人慨叹不已,根由就在于它诉说的是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的记忆。青春交织着懵懂和憧憬,“只是当时已惘然”,以其深厚的人性基础,能够唤起最广泛的共鸣。

庄子说过“道在屎溺”,用词虽然不够雅驯,却有效地比况了道之无所不在。散文亦然。衣食住行、爱恨情仇、歌哭悲欢、生老病死、天地万物、季节递嬗,都是散文驰骋的疆域。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做不到的。近期的诸多篇什,是印证也是注释。一边是母亲对成长中的儿子的牵挂期待(《最远的,最近的》),一边是儿子从母亲那里领悟到什么是面对生活的恰当姿态(凸凹《错位之思》);一些情感、行为,总是和特定的生命阶段相关,但往往会影响了整个人生的走向(闫红《春天只发生一次》);空中有鸟,地上有人,便有了家园感。如果能够认识到人类和自然万物都是“生命共同体”,便不难理解作者将鸟巢看作“宇宙的中心”的譬喻(东君《宇宙的中心》)。总之,话题的林林总总,对接了生活的纷纭丰富。

不少作品,实际上是对数量相对有限的母题的反复陈说,仿佛音乐里的变奏曲。张大威《惜青丝》从一缕缕秀发的脱落,感叹时光的剥夺,生命的匆促,应该说是一个并无明显新意的话题,但出色的表达功夫,依然可以推陈出新。这个话题推究下去,就必然会涉及到生活以及写作的一般性和特殊性的关系。固然如西谚所云“太阳底下无新事”,一切存在的人和事物连同其运动,从本质上看,都不过是在时间长河中的反复的重现和轮回,但每一种具体的生存,诉诸文学就是每一次表达,仍然有其独立的价值。这源于生命的个体性,生存经验的不可复制性,即便极为相似的体验也有些许差异,即便十分相通的感受也烙上了作者自己的印记。在言说之后的言说,表达之上的表达,却因为渗入了独特的个性——哪怕只有一点——而不会让人感到厌倦。这一点,可以说正是艺术的魅惑力和绵延的动力之所在的一个重要方面。

也许有必要给予表达以更多的关注。言说什么之外,怎么言说也是一个问题。上世纪初,作为一种文学批评思潮的俄国形式主义认为“形式即内容”,并非只具备纯粹工具的功能。结构、语言等,都参与了内容的构建。比如说,直抒胸臆是人们听得较多的对散文写作的要求,但是针对某些题材,写作者的平静、超脱甚至冷漠,造成某种间离感,也许更能烛照对象内在的本质。在《出镜》中,南帆延续了他一向对于技术与人的关系的思考,这次是从手机自拍器切入。视觉时代,影像泛滥,身体登台,思想退场。技术不停歇的发展为生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今天欲望也借助它而膨胀宣泄,以至于要扭转生活,扰乱世界的等级秩序,改写被信奉已久的价值和信念。“景观社会”必然伴生某种新的文化,如何定义和评价它们?行文挥洒自如,鞭辟入里,既机智又冷峭,我们仿佛看到作者嘴角上的一抹嘲讽的笑意。

写到这里,我们就比较容易为一本由多人作品汇成的散文集定位了。

如果诉诸譬喻,那么不同的生活,具有不同的容貌和形态。或澄澈若林间小溪,或安详若秋日池塘,或幽深若百年古潭,或奔腾若钱江之潮,或曲折若黄河九转,或辽阔若三江汇流。它们汇聚起来,就是一片浩渺博大的水体。这里水光潋滟,浪花飞溅,在某些地方,甚至惊涛裂岸。

一本散文集,就是对这样的生活的某种折射。

生活之水幻化为文字,经由目光的通道,进入我们的灵魂,给它注入某些东西。它们是关于情感,关于理性,关于人性,关于对世界的认识,关于对生命的期待。它渐渐地丰富和提升了我们,真实并且生动,缓慢然而确凿。

因此,我们没有理由不喜欢散文。

(作者:彭程 系本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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