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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千春住玉环

2017-05-22 08:53:08 网络

“玉环山……在海中,周回五百余里,去郡二百里,上有流水,洁白如玉,因以为名。”这是《太平寰宇记》卷九十九关于我的故乡玉环的记载。

玉环位于东海之滨、浙江之东、台州最南端,由楚门半岛、玉环本岛以及一百多个外围离岛组成,是徐霞客、谢灵运笔下的海上仙山、世外桃源。五千年来,兼有山仁水智的故乡人,依从心灵的声音休养生息,创造了农耕文化、海洋文化、移民文化水乳交融的独特文明。离开玉环三十年了,故乡留在嗅觉、视觉、听觉里的记忆却从不曾淡忘,随着岁月的流逝,反而日渐清晰。

每个人的故乡一定都有一份“香”的记忆。我的“香”则来自土地,来自大海。

浓郁的是漫山遍野的文旦柚花,恬淡的是后山带雨的桃林,清新的是井水镇西瓜、阳光蒸腾下的稻浪、一年一场大雪后整个大地的气息……熟的香味是粮食、果实散发出来的,文旦柚飘香,番薯粉圆从锅里逸出热气,除夕前夜的手打年糕刚出石臼……海风每时每刻清冽得如同刚从云里出生,海蜈蚣、望潮、虾狗弹、水潺、牡蛎、梅筒鱼、岩头蟹、海螺蛳等等刚打捞上来的小海鲜,散发着比海风更清冽的气息,煮熟端上餐桌时,才知什么叫“鲜甜”。每一个来过玉环的人都说,玉环人太有口福了。

来自大地的味道像母亲,来自大海的味道像父亲。香味渗透在世世代代故乡人的骨血里、精神里,将玉环女人滋养得肌肤白嫩、骨骼玲珑、气质灵动,加之见惯惊涛骇浪、生离死别,因而大气豁达,敢爱敢恨,敢做敢当,将玉环男人锻造得骨骼健壮,酒量惊人,聪明,豪放,幽默,自信,有本事。

而故乡的色彩,则随季节变化而不同,但均如泼墨般磅礴大气。大片的蓝是天和海,大片的绿是郁郁葱葱但不太高的群山,大片的嫩黄是谷雨后的油菜花,大片的金黄自然是霜降后的丰腴。

奇特的,是黑沙滩、黑泥涂,缎子般光滑细腻,在阳光或月光下闪闪发亮,故乡人赤着脚,从黑色的泥沙中讨来大海的馈赠——鱼虾蟹海蒜牡蛎海苔等,还有盐。更神奇的是坎门后沙的潮水退去后,黑沙滩上会现出一幅幅“沙滩画”,有的像白桦林,有的像巨幅山水,有的像几棵白菜,有的像梵高的星空。孩子们在吹泡泡堆沙玩,恋人在拌嘴,老人在自拍。人们从东沙渔港的山坡拾级而上,站在古老的灯塔前眺望东海,观看或抚摸海洋文明留下的痕迹。黑沙滩,从前的讨海谋生处,此时的旅游怀旧地。

最斑斓的,是漩门湾湿地的花海。楚门半岛和玉环本岛之间的漩门湾曾经是一个鬼门关,渡船在惊涛骇浪和巨大的漩涡中行进,命悬一线。漩门湾大坝筑成后才变成了通途,如今,这里成了一个巨大的湿地公园,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所在。小船静静划过碧水,白色的水鸟划开蓝天引路,一条黑色鲤鱼跃上船头时,一片广袤的花海如3D电影扑面而来,雏菊、薰衣草、格桑花……一望无际。我曾看见一位离乡多年的老人站在花海中久久不动,像定格在一幅油画里,然后,风吹落了他眼角的一滴泪。

还有一种少见的奇异色彩,是大片粉红到金黄的过渡,环绕着整个玉环岛:连绵不断的一排排篾席在海边依次排开,上面晒着各种鱼鲞,新鲜的鱼肉是粉红色的,经过太阳的暴晒,会慢慢变成金黄色。阳光将篾席和鱼鲞的影子投在地上,地上便像盛开着花朵,绵长的海岸线像印花彩缎,将玉环环绕成一个粉红色的、金黄色的“玉环”。

黑色的夜,璀璨的灯火,夜色中的玉环像遥远的天上的街市。千年古刹、文玲书院、楚洲文化城、龙溪山里、石峰山村曼里、干江白马岙交织着古老与新文化的华彩。我的母亲和姑姑姨妈们常怀着虔诚之心,去寺庙里住上几日,祈祷词的第一句是“国泰民安”。我的邻居老大哥、我的高中女同学、我的八十多岁仍风度翩翩的中学老师,常去书院、文化城看书,跳交谊舞,唱越剧,为《曲桥》文学杂志写一篇散文。而去“山里”看海,是故乡年轻人的新时尚,摊开四肢,躺在被重新赋予文化气息的村庄里,可俯瞰浩瀚东海、万亩盐田,可进书香亭读书,可在山顶找萤火虫,看一整条银河从海平面冉冉升起。来自五湖四海的音乐人聚拢而成的“放牛班”,以山里为家,创作、演奏、唱歌,为人们举办别样的“光阴故事”同学会,这些闲暇方式,原本都是别人的故乡才有的。如今,越来越多像“山里”这样深具人文气息的地方,正从沙滩边、泥土里冒出来。

五千年来,故乡不绝如缕的香味和色彩里,跳跃着一个个水珠般悦耳的声音,落进每一个游子的梦里叮当作响。流水声,风声,涛声,锄地当当声,扬谷哗哗声,船帆呼呼声,撒网唰唰声,哈哈大笑声,喝酒划拳“嗷魁嗷魁”声……

最有趣的,是听故乡人聊天。玉环由温州人、福建人移民而来,加上本地人,一个小小海岛便有三种完全不同的方言:漩门湾以北,是以农耕文化为主的楚门、清港、芦浦、龙溪等江南小镇,说的是台州方言,漩门湾以南是更靠近大海的海港渔村,说的是闽南话、温州话。然而大家交流起来居然毫不费劲,要么说对方的语言加手舞足蹈,要么讲玉环普通话,再也没有这里人那里人之分之隔,早已是同舟共济的一家人。

外乡人的声音如一股细流,也慢慢融入了玉环的乡音里。一个叫洪世清的老艺术家,把生命里最宝贵的时光给了我的故乡,在孤岛大鹿岛上以石赋形,创作了近百件令世人惊艳的海洋动物岩雕,涛声里至今仿佛还回荡着叮叮叮的凿岩声。来自邻县却错将他乡作故乡的父母官们,青丝渐成白发,说起话来也“好用好用”(好的)的了。还有跨海大桥脚手架上穿橘红色衣服的毛头小伙们,玉环湖贯通工程的治水专家们、建筑工人们,骑着电瓶车穿梭在球阀厂、家具厂和大街小巷的四川人、江西人、湖南人,他们有的就租住在我娘家小院旁,门口晒着花花绿绿的衣被,门前扫得干干净净,低矮的房子里,飘出的不是玉环当地的台州话、闽南话、温州话,而是辣椒炒肉的香。

站在大海边侧耳倾听,还会听到更多新的声音。

大麦屿港口,细浪拍打着“中远之星”号白色客轮,发出唰唰——哗的声音,又一次迎来了宝岛台湾的自驾考察团。大麦屿港是浙江离台湾最近的县级一类口岸,是浙江乃至华东地区赴台的最佳海上通道,也是台州继厦门之后,大陆第二、浙江第一个实现两岸车辆“登陆”的城市。如今客、货直航都已常态化运行,玉环人去台湾,真正成了说走就走的旅行。

乐清湾方向,传来轰隆隆和滋滋啦啦的声音。玉环连接温州等地的乐清湾跨海大桥即将完工,架桥机轰轰作响,焊接钢板火花飞溅处,有汗水滴答……当这些声音骤然停止,代替它们的是车轮时速一百公里的唰唰声,原本两小时的路程,只需二十分钟。而不久之后,玉环岛三个不同的方向,会响起更多轰轰隆隆叮叮当当的声音,一把铁铲,将第一次将“高铁”“轻轨”这些字眼种入玉环的历史里,三条高铁延伸段、轻轨和跨海大桥,如同玉环岛拥抱世界的臂膀、腾飞起舞的双翼。

我曾经很羡慕别人的故乡,故乡很富足,故乡人很自信,但曾处于交通末端的故乡像一个离群索居、不被关注的人,有着难以言说的自卑,如同多年前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走在异国洁净的街头时的复杂心情。而如今,玉环从孤悬于大海之上的小海岛,实现了向海湾城市的华丽转身,除了美,经济综合实力更居全国海岛县首位。更难能可贵的是,故乡大地上弥漫着的,始终是蓬勃的气息,洁净的气息,故乡这棵大树上,正郁郁葱葱生长着新的骨肉和精气神。

“蓬莱清浅在人间,海上千春住玉环。”清代王咏霓在咏颂玉环时,不会想到,2017年的谷雨来到故乡时,玉环岛被一场春雨变成了“玉环市”,人们被这场金色的谷雨淋湿,欣喜自豪,奔走相告,我也是其中一个。一字之差背后,是一个新的春天的开始,是千万个新的春天的开始。小满时节,我又一次踏进了故乡的娘家小院,石榴树上传来一声青翠欲滴的鸟鸣,鸟鸣是树的内心,树的内心如同故乡的内心,青翠欲滴,从未老去。我将嘴唇圆成一个圆圈,像对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轻轻说了声:玉环市,你好!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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