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渚漫山遍野的橘花开了,草醺风暖,落英缤纷,松软的泥土上,褐色的枝叶间,汇成一片香雪海。花的浪头从脚下铺开,又向天边涌去,花香之上,是海水和岩石。倘若面朝大海,你可以闻到不远处传来的咸咸海水味,那些更高更透彻的声音,不仅是风发出的,更是旷远的历史发出的。
东门是桃渚城的正门,岁月流逝,瓮城城墙上繁盛茂密的薜荔藤萝之间,居然长出了一株虬枝苍古的老樟树,映衬着蓝天白云,这古樟的树影显得特别飘逸,清风徐来,树叶簌簌作响。自古以来,古城墙便是村庄关于入侵、乡愁、权势、家族最为壮观的布景。石城门前的小贩、放羊娃和古樟,有着黑白影片的基调。
城门高大,幽深,散发潮湿的氤氲,阳光由拱形城门洞的另一端折射进。城墙上,长满齐膝的草,一杆“戚”字旗颇为招摇。人若站在上头,城中任何一个角落尽收眼底。在历史和现实中,笑声和絮语里,城墙前移动着人群与事件。春天,有人在城墙下放风筝,夏天,有人在城墙下乘风凉,秋天,有人在城墙下晒稻谷,冬天,有人在城墙下踏雪寻梅。城门包容着一个古村的气息,不容侵犯,更充满了浓重的人间烟火味。
过了城门,是小而精致的瓮城。老街湿漉漉的,前一夜刚下过雨。路中有窨井盖,头顶有路灯,两边有稀疏的电线杆,参差的屋脊和木排门相对无语。一路有挤挤挨挨的理发店、杂货店、烧饼店、小吃铺,再往里走,还有街角的老虎灶。杂货店卖一些生活用品,一个穿着汗衫的老人,面前摆着烟酒、油盐酱醋等物什,偶尔有人路过,买点东西或聊上几句,更多的时候只有影子陪着他。
有古街、古屋、古井、古碑。有东西走向的明代龙形老街,南北阡陌般的小巷,迂回曲折,呈插齿交叉,可以防敌长驱直入,便于城内军民隐蔽出击。
这个当年硝烟弥漫的抗倭之地,充满写意的画面。踩着单车的学生呼啸而过;坐在门口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穿针引线的老太太;躺在藤椅里津津有味打瞌睡的老头;卖完自留地上蔬菜的一群声音脆响的妇女;不停制作着五颜六色的芝麻灯的小姑娘;身背旅行包的游客四处张望,四目相交,微微一笑。
桃渚旧了,历史的气息也透在这旧里。老屋里的居民似乎比别处长寿,不时可以见到鹤发童颜的妪叟,或闲步,或挑水,或携幼,或聊天,怡然自乐。弄堂里的棋牌室,光线并不亮,但却被一股人情味烘托,打牌、下棋、搓麻将,加上观局的,总是有满满一屋子人。
乡村小店里,水泥砌的粗糙不平的柜台,看得出久远的汗迹以及酱油或菜油的褐黄颜色。有多少个身影曾经光顾过这样的柜台?靠墙的货架上,有沾着灰尘的肥皂、铅笔和练习簿、袋装米醋、绿瓶子的雪碧、塑料纸包装的旺旺雪饼和方便面。两三老人聚集于此,或拄杖闲坐,或谈天谈地,或沉默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行人是散漫的,挑着箩筐或提着水壶,熟络地与街边店里的人打着招呼。
郎家里是一座古宅,庭堂的红木牛腿残痕剥蚀,美人迟暮。身穿蓝色中山装的郎孙楣,看管着祖上的遗传。幽香扑鼻,是后院两株碧绿的孪生石榴,枝繁叶茂。厨房后窗油腻腻的,还晾着没吃完的腊肠,后面有一处古井,井水依然清澈。郎家的碗橱、灶头、古井、石花窗、后花园,都是古老的,阁楼上明式雕花妆台和矮柜,和一张占了半间屋子的千工床,蚊帐是灰灰的,竹席已被浸成深红色,风从窗口吹进,镂着花纹的帐钩碰着床柱,发出清越声响。郎孙楣从门后抬出一块清代官员出巡的仪仗牌,上书“内江县正堂”,这是他做官的祖上的遗物。从糊满旧报纸的木窗望出去,孩子们正在四方的天井里跳着皮筋,鱼鳞瓦层层叠叠,像个阅尽沧桑的老人,时间累积,目光混沌,屋瓦间青青的小草是目光上稀疏的睫毛,在风中瑟缩。
在桃渚,你要在乎那些鳞次栉比的民居古建,褪了色的台门吱嘎作响,几百年来,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内在品质。那黑墙,那苍苔,会跟你对话,告诉你曾经的金戈铁马、烽火连天,曾经的红尘往事、悠悠情愫。
在桃渚,你要在乎天空中划出漂亮弧线的马头墙,以及飞檐下普通农家供奉的神灵,那“招财进宝”的大红对联、“兑换首饰”的古旧广告,那“一切为革命”、“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口号,让你读懂历史真是淘不尽的沙。
在桃渚,你要在乎那些结着蛛网的明清老屋,屋里一般已没什么家当,四壁晦暗,里面曾住过许多代人,发生过许多代事,愁苦也好,快乐也罢,光阴已逝,风情犹存。
在桃渚,你要在乎四十多口长满青苔的古井,它们是当地人的生活源泉。井边,通常有白色碎瓷拼贴出“桃渚名泉”“德丰井”的字迹,你要留心井栏上的每一道绳痕,它们总是按一个固定的角度深入青石。
一群年轻游客在鼓楼下驻足,这座三间二层的建筑,原本的飞檐翘角,因久经风雨,已雄姿不再。
夕阳留下一抹淡淡绯红,大片羊绒般的浮云,飘过村庄褐色的屋瓦、庄严的城墙、潮湿的小巷、混沌的廊柱和屋檐下大蓬大蓬的凤仙花上,油画一般鲜亮。你仿佛听到雄浑的鼓乐炮声,在桃渚的空气里炸响,吹角连营,狼烟滚滚,惊心动魄的抗倭场面在眼前展开。你仿佛看到五颜六色背着行囊的游客在走动,汲水的老农在走动,牵着小孙女的老奶奶在走动,从眼睛走进去,从心里面走出来,井然有序,充满节奏。
乡愁似一个潜伏心中的人,悠悠飘出,用一种忧郁而渴望的眼神看着你,风一般深入你:
“那最后的已将你包围/这间屋子/是你度过迟缓又短暂的夜的地方/这条街,你每天把它凝望——博尔赫斯·《致一位不再年轻的人》”
关于桃渚,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怀。多年以后,你或许还会向人说起桃渚,如同记忆中所保存的,橘花的香气。
因为,你只能如此,也只有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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