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约林荫道

我虽是立行动物，然，野性无改，见野即乐。喜欢在荒山野岭，独自游走；喜欢在林荫道上，散漫游荡。游走于林荫道上的，还有我的朋友：麻雀、喜鹊、黑金鸟（乌鸦）、野兔、松鼠，甚或有狐狸。它们和我一样，常在林荫道上戏耍，遛弯儿。从它们悠然自得的神情上看，无疑，把林荫道当做了心灵的休憩之地。因为，林荫之地遮蔽、荫凉、润湿，空气自然清新，且带有草木特有的气味。我坚信，人世间最让人舒心的气味，就是森森草木原始的气味。你的嗅觉会告诉你，它是最贴近灵魂的尤物；你的心肺也会告诉你，它是滋养生命的优质元素。

哪里具有充沛的雨水和茂盛的林木，就一定会有林荫之道。无论它是宽阔而人工的，抑或窄长而野性的，都是大自然之佳作。我国南京城的中央大道，是法国梧桐的家族世界，并不比美国曼哈顿的那条林荫大道逊色。梧桐魁梧着，屹立于大道两侧，把长长的手臂伸出去，而后在空中微微弯曲，散散乱乱地，织成一张网，于空中。于是，一片著名的荫凉之地，就此形成。于是，含有水分的多氧气流，便缓缓地流动起来。人与动物的肺叶，也变作另一种花朵来开放。在那里，我干燥的肺叶，也像花朵一样，芬芳过一次。

不过，在我的浅层意识里，林荫道就是林荫道，是自然的或人工造就的景致而已。而对林荫道产生别样感情，是从那天在京北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南苑所见的那一幕开始。缘由是一个——“情”字。的确，一条林荫道，一旦与“情”字联系在一起，定然会生动起来。

这座市郊公园，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便具备了浓浓的情缘。尤其这条林荫道，人们对对双双，携手而行，宁静且安详，仿佛都已溶入这一园的青岚之中。公园位于京城中轴线北端，是为2008年奥运会而建的。这里不缺人文情怀，也不乏野性特质。山与水，草与木，一旦有了野性和人文的内涵，环境自然就会活络起来。况且，极多南国草木以及花卉，不远千里万里来这里安家落户，使这片荒僻山野，一下子丰盈了起来。尤其经过近十年的侍弄与生发，树木都已参天，花草亦已覆地。因而，辟出一片又一片可圈可点的荫凉来，是自然而然的事。我眼前这一条林荫道，便是一例。你看，楠木高挑，青杨巍然，齐刷刷站在那里。而金枝槐，正当花期，金灿灿将空濛与气流镀成金色。还有：锦带花、木香花、二月兰，鸢尾以及蝎子蕉，争先恐后地绽放于坡地、水边、树下。因了，南北两苑占地面积宽畅而开阔，游人再多，也不显得拥挤、嘈杂、无序。有的，则是幽静与舒缓，犹如梦幻之境。

在如斯寂静的林荫道上，偶尔出现一辆老年助行车，并不使人感到突兀，甚至，懒得看上一眼。然而，当一位白发老翁缓缓推行的这辆助行车上，坐着的不是真人，而是一位老太遗像时，你不能不感到惊讶，也不能不为之感动，继而心酸，沉郁。我认识这位老翁和相框中的老太，在两年前，他也是用这辆助行车，推着他行走不便的老伴，常在离我家不远的河边林荫道上遛弯儿，早晚各一次。于是我们熟悉起来。有一次，他对我说，他与老伴相识、相恋于家乡白桦林的林荫道上。之后的日子里，林荫道就成为他们休闲和倾吐心声之地。这是他们的特殊爱好，是习惯，也是纪念。无疑，林荫道已成为他们心中的一处绿荫，也是朝夕相处的生存之境。

后来，老伴不幸离世。老翁孤零零一人，推着那辆助行车，带着相框中微笑的她，仍然坚持早晚各一次在林荫道上遛弯儿，风雨不误。助行车里，雨伞、水杯、面巾纸、饼干，一样不缺。他告诉我，老伴临终前在他耳边低声叮嘱他：她离世后，要留住三年不走，陪他。她让他，一定要坚持林荫道上的遛弯儿，这一项属于他们两人的活动。

从去年年初始，我就再也没见到这位老翁。我以为，或许他也去了那边，与老伴团聚了。不料，在今日，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林荫道上，又一次看到那辆熟悉的助行车，以及老翁更加苍老的背影。他的白发，有些散乱且长，在风中飘着，若一丛白草。我远远地注视着他，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但并未感到忧伤。因为我知道，他与她仍在一起。我相信灵魂的存在。在这里，他与她，在践约。

老翁将车推到一株金枝槐下，花瓣正在缓缓地飘落，也飘落在遗像前。他弯腰，打开保温瓶，倒出一杯水，轻手放在她的前面，低下头，说着什么。而后，再用湿毛巾擦拭相框中那一面微笑的脸。恰在此刻，在高高的树梢，有一只花喜鹊，喳喳喳地叫了几声。老翁抬起头，凝视片刻，向鹊子挥了挥手，推车又走。我不敢前去寒暄于他，唯恐搅动了他与她这一刻的宁静时光，只能目送，直至他在左侧小路上拐了个弯，走入另一片花影。

草丛中隐蔽的音箱在播放一支古琴曲，有些空洞且沉湎。蓦地，耳边有了幻听，音量渐大。是歌唱家邓韵所唱《林中小路》，那柔情似水的优美旋律：“林中的小路有多长，只有我们漫步踱量，月亮好似一面明镜，映出了我们羞红的脸庞。在这美好的夜晚里，你的心儿可和我一样，愿这林中的小路，默默地伸向远方……” 是啊，从青丝到白发，人生之路，说长亦长，说短亦短。然而，相识、相知、相恋、相守，并携手走向生活的远方，是人生一道必然要经历的、美好且艰辛的风景线。我们既然拥有了它，且行且珍惜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