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草车沿崎岖山路颠簸着前行,码得十分齐整的草捆似乎要站起来,开始跳舞……怀抱长镰的打草人也在摇晃,微闭双眼,一副满载而归的怡然神情。当他们的牛羊抬头看见这一车喷香的草料时,一定会比主人更加心满意足,眼里流露出感激之情。
这是八月底,天山深处,米泉倒坡子沟。
当运草车迎面而来,轰响着开向山外,我闪到一边,为它让路。紧接着是一股飓风般的干草香味扑面而来,似乎要将我裹挟而去。这看不见的翻滚的香味球团,一直尾随着运送草料的卡车,车开到哪里,它就伴随到哪里,并在那里卸下天山牧场的芬芳。这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干草香味中,有季节的骄傲、季节的宣言。
已是初秋,山坡上的野卉谢了,最后一点花香交给了草香。走进齐腰深的牧草地,草的耐心显然超过了花的易谢,它们的一半已枯萎,另一半仍努力保持夏天的青绿。牧草编织的毡毯在铺展,呈现时节变幻中色彩的丰富与微妙。草的起伏如同浪花,拍打着群山、树木、风景的角角落落,随着它的拍打和无边漫漶,白桦和山杨树叶一点点渗出明亮的淡黄和金黄。只有阴坡上的云杉,它们的葱郁不会因季节的改变而改变,挺拔如天山卫士,聚集如群山中的绿色烽燧。
天山的沟沟壑壑我走过不少,天山美景我也看过很多,但怎么看还是看不够。如果昆仑是神话之山,阿尔泰是史诗之山,天山则是悬浮在半空的抒情之山。作为新疆风光的代表作,天山如同风景的伟大蛋糕,随便切下一块,都是绝佳的美景、难忘的美味。倒坡子就是这样一块蛋糕,但它的美味似乎在乌鲁木齐周边的天山风光中更胜一筹。不像南山,已变成游客云集、人声鼎沸的风景公园。
倒坡子的美,美在它的安谧、隐遁和人迹罕至,美在它的适度遗忘。被遗忘的风景保全了它的纯正,并成为一个有待认识的幽谷主题。
这里离天池很近。历史上,从清代到民国时期,倒坡子是通往天池的古道。直到上个世纪50年代,阜康三工河的天池公路修通后,这条古道才废弃了。从乌鲁木齐到天池,走倒坡子要比走阜康近30公里左右。至今,这条古道仍是户外徒步的经典线路。
冰草台子、月亮台子、蝴蝶谷、哈熊沟……这些临近倒坡子的地名是对风景的精彩命名。从景到词的转换,就像一个箩筐,在词的方寸世界中盛满了风景的浩渺、跌宕。倒坡子的垂直景观并不逊色于西天山的那拉提,从白雪皑皑的博格达峰到高山草甸,从针阔混交林到山谷中绵延不绝的老榆树林,倒坡子风景是一部风景的百科全书,一本半开半合的百科全书。“这里的山花就有156种。”陪同我的一位米泉朋友肯定地说,“我最喜欢贝母花,绽放如一个蓝色梦境……”朋友一脸陶醉的表情。我虽错过了山花烂漫的时节,但能够想象那个时节铺天盖地的美。有时,想象比亲临更有意思。
有时,眺望也比抵达有意思。此刻,我正在一个眺望点上:水磨河上一座废弃的铁桥。桥上的木板早被拆除,只留下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一座钢铁的“廊桥”,适宜一个人在风景深处“遗梦”。能供汽车行进的简易公路突然消失了,除了步行,不存在抵达天池的别的办法。由于群山的阻挡,在这里看不到博格达峰。但马牙山和灯杆山在不远处展露它们的风姿和黛青色的壮丽风景,越过两山之间的天池沟,便能到达天池了。
我想,如果有一天这条天池古道能再度复活,一方面拉近了天池与首府的距离,另一方面则开辟了一条美轮美奂的天山景观大道。可谓一举两得。
人往深山走,常能感受到风景对人的洗礼。越是人迹罕至,越能回归自己的内心。这是纯风景的伟大功能之一。景与人的同在、心与物的交融,正是旅行的魅力,也是旅行者最重要的获益。这样的旅行不带走一枝一叶、一草一木,但心被风景的珍馐装得满满的。正如荷尔德林所言:“如果人群使你却步,不妨请教大自然。”大自然是一位老师,也是我们的亲人——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是人类真正意义上的亲人。我同时想起英国诗人丁尼生的话:当你从头到根弄懂了一朵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
我的那位米泉朋友一路上不停地感慨:假如能在倒坡子有一间自己的木屋是多么的好啊。我听着听着,产生了与他不同的感慨:人总是在美好风景中产生停留和永驻的愿望,或者说对美景有一种天生的占有欲,却用一种弃绝尘寰式的构想来表达内心的愿望。这种构想谈不上是个人的乌托邦,而常常化一声沮丧的叹息。当一个人在某一天终于在远离尘嚣的地方拥有了一间自己的木屋,也许他的新苦恼开始了——他不一定承受得了随之而来的寂寞和孤独。这种不可承受的情绪压力很可能快速将他赶回人群。他是孤独的逃兵。我想,一个在城市生活中坐立不安的人,一片纯风景不一定能使他安静下来。风景作为一剂心灵的良药,不一定对每个人有效。
事实上,由于人的存在、人的逗留与迁徙,风景中已荡漾起不易觉察的苦恼的涟漪。哈熊沟的一位牧民在怀念他丢失的羊只,所以当他的山羊爬上高高的山崖时,他不停地张望流露了牵肠挂肚的不安。一位去过乌鲁木齐的哈萨克姑娘,一心向往大酒店的灯红酒绿,身边的风景对她来说已没有意义,母亲的毡房也变得灰暗、无趣,她向我打听首府的消息,而我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可以告诉她,这使她显得有些失望。一位老实巴交的护林员向我倾诉他的痛苦:由于长期分居两地,他在米泉的妻子忍受不了独守空房的寂寞,前几天跟别的男人跑了。为了延长倾吐所带来的自我安慰,他不停地劝我品尝他刚炒好的一脸盆羊肝。这大盆的羊肝是他三四天的下饭菜。
人的苦恼不会改变风景,却为风景抹上了一丝异样色彩。是那样的微弱、不易觉察。风景的隐秘常常被打开缺空和通道,流向人的视野与心灵,在今天已很难成为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那种,而人内心隐秘的痛苦却无人分享、无人诉说,成了秘而不宣的孤寂。
天池古道的进口在峡门子。确切地说,它也是倒坡子的出口——天山风景从这里流泻而出。
峡门子,听名字就知道是一个山口。这是一个山前小盆地,山峦怀抱,流水潺潺,树木葱郁,掩映着一个回民村庄。这里的回民,是上个世纪初从宁夏西海固迁来的,已在峡门子生活了四五代。回民们都知道,从前村里有一座道观,是天池铁瓦寺的姊妹寺,所以现在还留下了“庙湖”这个地名,说明道观(庙)旁边从前有一个小湖。回民们还说,山上有一大片鞑子(蒙古人)墓地,有人曾在夜深人静时分看到蒙古的骑兵在操练。天山北麓曾是蒙古人的游牧地,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乌鲁木齐、博格达等都是蒙古地名,米泉城的所在地正叫古牧地。
在新疆,我很喜欢那种混融型的风景,也就是农区向牧区的过渡带,这种景观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丰富的,有一种故土般的亲切感。峡门子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随着海拔一点点上升,是平原向着起伏的山峦以及雄伟群山的过渡,也是麦地、瓜地、稻田、菜园向着草原、森林的过渡,黄泥小屋向着洁白毡房的过渡……某种程度上,是大地向着天空的过渡。它如同风景的变奏,一路留下了美丽段落和华彩乐章。
在峡门子,你拥有一个眺望博格达的绝佳角度。
虽然我未曾登临过博格达峰,但我从多个角度观察过这座“神山”,在阜康,在达坂城,在自己生活的乌鲁木齐。角度不同,博格达的身姿也有所变化。三峰并立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冰清玉洁的雪峰在阳光下闪烁着白银般耀眼的光泽。尤其当太阳西下,美丽的晚霞映照和涂抹在并立的三峰上,它变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空中宫殿,夕阳点燃它不朽的雄姿。而在峡门子,博格达雪峰显得尤为庞大、恢宏,三峰也浑然一体。抬头间,你就与它打了个正照面。与其说它是一座“神山”,还不如说它是一座“圣殿”——天山风景中徐徐升起的超拔的“圣殿”。如果天山存在一个精神中心的话,这个中心就是博格达峰。
“博格达三峰入云,冰雪晶莹,望之如琉璃世界。灵迹最著,故俗以‘灵山’呼之。”(《西域闻见录》)博格达,蒙古语的意思就是“神灵”,它也被叫做神山、祖峰。在哈萨克民间传说中,博格达是一位白衣圣人,用山上的石头去击打敌人可以战无不胜。1859年,清政府颁布《博克达鄂拉祭文》,将博格达峰列为每年要祭拜的名川大山之一。“清以博克达(博格达)山为新疆镇山,载在祀典。每岁清明前后,由京颁发藏香,令巡抚望祭于红山,以祈晴燠。”(谢彬:《新疆游记》)博格达峰下的天池曾是西域最著名的道教圣地,尽管存在西王母与周穆王在此相会的牵强附会的传说,但从另一侧面反映了这座山峰的重要性,以及人们对它的崇拜和敬畏。
在蒙古人和哈萨克人之后,峡门子的回民在继续担任博格达的虔诚守望者。每天早晨推开门窗,首先看到的是迎面而来的天山风光,是慈父般的博格达峰。峡门子人总是心存感恩,因为他们过的是一种被博格达慈父护佑的生活。这座村庄的生活与天山风光、与博格达紧密相连。即使在人们忙碌、沉睡、遗忘的时候,神山没有转身弃他们而去。它微笑着,似乎看破了尘世,却默默守护人们的生活。
去天池和博格达的路,自古有三条:北道阜康,南路达坂城,西线就是峡门子。现在北道是最常规、最繁忙的,达坂城的那条险路只有少数户外徒步者穿越过,而西线峡门子到倒坡子的古道,几乎被遗忘了。但是,从博格达的朝向与观赏角度来看,峡门子恰恰处于博格达的正前方,是博格达的正门。所以,我愿意将峡门子叫做“博格达之门”。
进山前一天,我在峡门子回民潘军家的“兄弟神木园”里住了一晚。这是一片很大、很幽静的老榆树林。明月高悬,银光洒落一地,弥散的静谧中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也仿佛能听见流星划过天空的声音。清晨,被公鸡的啼鸣唤醒,推开门,微风从山上吹送过来牧草香味,一阵阵,一缕缕,经久不息。我感到自己尚未起步、动身,已是一名幸福的风景朝圣者。感到从晨光中的博格达方向,正向所有的风景朝圣者驶来一辆梦幻卡车,上面运载的不是寒冷的冰雪,而是芬芳的、可以供我们一起起舞的精神草料……
●沈苇,诗人,《西部》杂志总编,2016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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