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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联大旧址想起汪曾祺

2017-06-05 10:53:31 网络

云南师范大学的西南角,有两株干香柏,树龄都在百岁以上,当年汪曾祺在母校信步至此,它们都是知道的,或许还听到过这个青年学子一两次自言自语。

联大路的一端是现代化的二十一世纪,另一端是不到一公顷大的西南联大旧址旧址紧邻一段废弃的铁路,火车的轰鸣已变作遥远的追忆。联大的伟大,可由这条一般人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铁轨诉说,铁轨说不尽的可由市民或急或缓的脚步诉说,脚步说不尽的可由周围年轻的高楼诉说,高楼说不尽的可由汪曾祺用深情蘸写的文学诉说……

旧址现有被联大校友、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何炳棣美誉为“现代三绝碑”(冯友兰撰文、闻一多篆额、罗庸书丹)的西南联大纪念碑,刻有闻一多撰写的《 “一二一”运动始末记》的石雕火炬柱,“一二一四烈士墓” ,著名爱国民主人士闻一多、李公朴衣冠冢,梅贻琦题名的国立昆明师范学院纪念标柱等历史遗存。这里还有间原来的教室,不是中文系的教室,也不必去揣想汪曾祺坐在哪儿。但他必坐在格局相似的另一间,他那一间也摆满了“火腿椅” ——为省却桌子和空间,右扶手上装块形似云南特产火腿的写字小桌板。我们知道,联大的校舍是梁思成、林徽因伉俪设计的。

在国立西南联大纪念馆,能看到汪曾祺读大三时的“学程授课时间表” :文学批评(朱自清) 、乐府诗(闻一多) 、文学概论(杨振声) 、语言学概要(王力) 、中国小说(沈从文) 、词选(浦江清) 、吴梅村(刘文典) 、古文字学研究(唐兰) ……真是令人感叹、震惊的师资队伍,于今想来恍若梦境或神话。

24岁那年,毕业离校不久的汪曾祺曾当枪手,替学弟杨毓珉写过读书报告《黑罂粟花—— 〈李贺诗歌编〉读后》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暮色中的几个人像——幽暗的角落,苔先湿,草先冷,贾岛的敏感是无怪其然的;眼看光和热消逝了,竭力想找另一种东西来照耀漫漫长夜的,是韩愈;沉湎于无限好景,以山头胭脂作脸上胭脂的,是温飞卿、李商隐;而李长吉则是守在窗前,望着天,头晕了,脸苍白,眼睛里飞舞各种幻想……李长吉是一条在幽谷中采食百花酿成毒,毒死自己的蛇。 ”闻一多先生看了读书报告,冲口说道:“写得很好,比汪曾祺写得还好。 ”

在云南师范大学南门,隔着联大路,两株干香柏的对面是一湾名唤“墨池”的湖,湖畔是闻一多先生的雕像。有一股流水从“天上”来,仔细看下,发觉水管躲在近树的高枝上。去过不少大学校园,这般调皮的设计确为仅见,很像联大保留的一脉自由与率性。定时有钟声传来,是上下课的提醒,这颇富年代感的坚持,在当今大学里亦属罕见。汪曾祺显然不是一个用功的学生,他的《泡茶馆》一口气写了十一家学校左近的茶馆,又每一家都写得活色生香。可能我们翻遍所有的世界文学,再也找不到第二篇这样的文字了。

西南联大出过173位院士,两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它不仅有大科学家、大学者还有大作家,朱自清、闻一多、杨振声、沈从文、陈梦家、李广田、钱钟书、冯至、卞之琳、郑敏、袁可嘉、杜运燮、穆旦……汪曾祺说:“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 ”

汪曾祺多次在自己的作品里提到联大校歌,这首《满江红》词作者是罗庸、冯友兰:“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在战事频仍、国力困乏的深度背景里,“刚毅坚卓”的西南联大依然成就了自己的不朽传奇,后来者再难超越。

翠湖,是西南联大的近邻,也是汪曾祺作品中的常见意象。他说过:“翠湖每天每日,给了昆明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疗养啊。 ”就是在翠湖,我第一次吃到了“烧饵块” ,情景酷似汪曾祺在《昆明的吃食》里的描写:“还有一种饵块是米面的饼,形状略似北方的牛舌饼,但大一些,有一点像鞋底子。用一盆炭火,上置铁篦子,将饵块饼摊在篦子上烤,不停地用油纸扇扇着,待饵块起泡发软,用竹片涂上芝麻酱、花生酱、甜酱油、油辣子,对折成半月形,谓之‘烧饵块’ 。 ”我也果然如他所说,“听到一声悠长的吆唤” ,“见一盆红红的炭火” ,然后“给不多的钱” ,“一‘块’在手,边走边吃,自有一种情趣” 。他二十几年前的这篇文字,好像就是写我现在的见闻。

昆明总有一种令人欢喜的烟火味道,翠湖西门牌楼上有光绪九年进士陈荣昌题写的“十里春风青豆角,一湾秋水白茭牙”一联,其中的境界易于引起共鸣。它与汪曾祺小说《钓鱼的医生》援用的郑板桥语“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庶几同义也,自适、恬静的底色里决不乏诗意、坚韧的生命力量。

西南联大曾是中国的一处文化高地,出院士也出烈士,除了科教救国,赓续薪火,弦歌不辍, 8000学子中更有1100多人投笔从戎,横刀立马,保家卫国。翠湖南门对着云南陆军讲武堂,当联大学生埋头知识孜孜以求之际,讲武堂子弟正挥汗如雨苦练杀敌本领,随时准备奔赴沙场。在战火纷飞年代,在国家危难时刻,翠湖南北,一文一武,奋力挺起坚硬的脊梁。

我在西南联大的校门前留了个影儿,朋友见了说“人儿太小了” 。我说已经太大了。在它的校门前,谁也高大不起来。这个校门当然是仿建的,老照片里的它更平常甚至更简陋,但不妨碍它耸立在中国文化史的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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