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码头不像很多书中常写到的那样,是光溜溜青石板的,沿着河岸一排排整整齐齐逶迤而下的。这个水码头在我们大院的后门口,出了门槛,步下台阶,只需越过一条被菜地蚕食成裤腰带那么细的小路,再躲开一棵桑树伸过来的会勾住人头发不肯放手的顽皮枝桠,脚就站在了水码头的第一块麻石上了。
这是一块赭红色的麻石。
这块赭红色的麻石,形状像个大枕头,中间还有个凹进去的坑,就像我们早晨起床,枕头上被脑袋压出来的痕迹似的。下雨之后,凹坑里会储存着一洼水,有一天我甚至在水洼里发现了一些黑黑的蹦来蹦去的小虫子。我妈说那是蚊子的幼虫,夏天蚊虫繁衍得很快,稍不留意,一对蚊虫父母就能在人的眼皮下面生出一大堆孩子。我觉得蚊虫真够了不起的。
从赭红色麻石往下,石头的大小不一,长短不齐,细想起来,颜色依次应该是灰白色,淡黄色,浅黑色,褐色中带白色条纹的,土黄色中夹着灰色麻点的……总之,它们琐琐碎碎,完全地杂乱无章,而且有的缺了角,有的一边高一边低,有的断成了两半,有的下面空着一个洞,洞里能听到细微的水流声,蛐蛐儿叫一样。人在水码头上走,很需要一点勇气和技巧,因为当你一脚踩到石头的一边时,另一边会冷不丁地翘起来,让你突然间失去平衡,站立不稳,跟着一头栽倒,顺河岸骨碌碌地滚下去,弄得头破血流,或者一身湿透,让岸上的人看笑话。
豁嘴婶婶的家紧挨着我们的院子,我们院子是后门对着码头,豁嘴婶婶家是大门对着码头。这样说起来,她家距水码头其实比我们更近。我记得她那时没有工作,又没有家产,全部的生活来源就在她东一块西一块开出来的菜地里。甚至她把我们那条小河的河岸也利用得很好,把河堤上的肥土扒下来,耙平,栽上了耐水的茨菇。每年初冬收茨菇的季节,我们总是候鸟儿样地在河岸上蹲成一排,耐心地看着她穿一双高腰的胶靴站在泥水中,用一把窄窄的锄头小心翼翼翻开污泥,然后伸手在污泥中来回掏着,掏出一把圆溜溜带尾巴的茨菇,扔进筐子,再掏出一把,又扔进去,没完没了,小小的一块河滩就像聚宝盘,里面长着总也掏不光的好东西。
茨菇的味道苦,大人们喜欢吃,小孩子都讨厌,比如我和弟弟们,我们一闻见茨菇味必定要皱眉头。但是我们不讨厌看豁嘴婶婶收获茨菇,每年的那个日子都是我们的节日,甚至我们提前很多天就开始打听了:“豁嘴婶婶哪天收茨菇啊?”我们还央求她把收获日定在某一个星期天,只有星期天我们才不用上学,可以从早到晚地在河岸上蹲着,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圆头圆脑的小东西在筐子里来回地碰撞,你挤我,我挤你,越挤越多,多到堆成一个小小的山尖,然后豁嘴婶婶发一声话,我们齐刷刷地冲下岸,不管泥里水里就那么踩过去,七八只手抓紧了箩筐边,吭唷吭唷地抬上码头,抬到豁嘴婶婶家门口。
收获过的河滩没有了茨菇叶的翠绿,变成一片丑陋不堪的癞痢头,阳光下羞怯地静默着,等着来年开春再一次地耕作。我们站在岸上,心里空落落的,很不习惯眼面前的这种荒芜。我们会互相哀叹:“茨菇没有了。”
茨菇没有了,意味着枯水的冬季来临了。这时候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往水码头看,码头变得好长,一级一级地往河床里伸展着,好像要一直伸进地球心脏的什么地方。可是,等我们真的从码头走下去,想洗菜,淘米,刷鞋,才发现码头还不够长,最后的一块黑色麻石离结着薄冰的水面还有一根擀面杖的距离。我们蹲下去之后,像做柔软体操一样,两条腿要叉开,身体从两腿间拼命地往下探,再加上胳膊的长度,才能勉强够着水。
可是,冬天毕竟很快就过去,更多的季节中,水码头是我们游戏的天堂。那样的日子里,水位升高了,河面是宽宽的,河水是漾漾的,清风吹过来水草和鱼虾的腥味,还有沿岸的柳香花香。水码头变得很短很短,一半的石阶淹进了水下,我们高高地挽着裤管,把整篮的碗筷浸泡在水中,而后搀扶着向水底探险。总是下不几个石阶,裤子就湿了,沉甸甸地贴在腿根上。怕回家大人骂,扭头又往上跑,溅得水花比人还高。有时候竹篮子浸水太深,筷子漂起来,悄没声儿地逃出老远。等我们发现,慌慌张张折一根河边的芦苇杆儿去够,哪里还够得着? 只好垂头丧气踮着脚尖回家,轻手轻脚将剩余的碗筷放回碗柜里。大人们每每很奇怪:筷子的折损率怎么这么高? 莫非老鼠也惦记着它?
用竹篮子捞鱼是我们的一绝。鱼是很小很小的鱼,小得只看见眼睛,看不见身子。它们才刚刚破卵而出呢,成群结队地想着漂上水面见世界呢,就被眼尖的我们盯上了。这时候,两条腿站在水中,两只手紧抓住篮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耐心等着傻鱼儿游近,眼疾手快,竹篮子啪地一声入水,哗地一下子提起,哈,看这些惊慌失措的小东西啊,它们简直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我们小心地用广口玻璃瓶将小鱼儿捞进去,看着它们在瓶子里游过来游过去,慌慌张张,忙忙乱乱,搞不懂是高兴呢还是生气。我们会把事先准备好的饭米粒放进瓶子里,顺便再捞一两根水草塞进去。总以为瓶子里有吃有喝,应该是小鱼儿的天堂了。可是第二天早晨,眼睛一睁,急急忙忙去看窗台上的玻璃瓶儿时,鱼儿总是无一例外地成了僵尸,肚皮朝上,白花花地在水面漂了一层。天哪,它们真的是让我们失望和伤心啊,原本我们是盼着它们能陪我们一起长大的,好心怎么偏偏就不能得到好报呢?
还有一次发大水,水流几乎要漫上河岸,水码头只剩下那块赭红色的石块飘飘荡荡。我弟弟突发奇想,从床顶上抽了一根挂蚊帐的竹竿,拴上一根纳鞋底的棉绳,绳头系上一枚弯成钩状的回形针,拎着就往河边跑,声称水大好钓鱼。我赶紧跟过去,原本是要看他笑话的,结果怎么着? 他人刚往河边一站,回形针才甩进水中,棉绳立刻就绷成一条直线。他用劲把竹竿一提,银光唰地一闪,凌空里蹦起了一条手指长的小参鱼! 可怜的傻鱼儿噢,居然会上一枚回形针的当。我弟弟当时笑得合不拢嘴,可我心中忿忿,实在替那条鱼儿不值。
大水过来的时候,码头边会漂来许多好东西:绿莹莹的丝瓜,金灿灿的香瓜,粉嘟嘟的茄子,连在藤棵上的半红半绿的西红柿,有一回甚至还有一对并蒂的葫芦……那对葫芦是淡黄色的,胖胖的肚子,细细的腰,脑袋上还顶着两片嫩生生的叶儿。为抢捞这对葫芦,我们姐弟三个同仇敌忾,差点儿跟邻居孩子打了起来。
年过花甲,回头想想,这一小片天地对我的童年生活实在很重要,我在水边出生,在水边长大,对于所有城镇和乡村的河流,有着天然的喜悦和亲近。围绕着水,水码头,水边的生活,我写过不止一部小说,以百万字计数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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