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需要对题目中的“写作”作一个界定,这里的“写作”排除了应用文、说明文、新闻等文体的写作,专指文学形式的写作,也就是文学创作。那么,这里讲的写作的动力,也就是文学创作的动力。
一个成熟的作家,或者是刚刚开始文学创作的青年作者,他经常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写作?我们也可以这样问自己:我们到底为什么写作?
有一个非常简捷的回答:爱好。我爱好文学,我就从事了写作。这个回答没有什么错误,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因为爱好,我才从事。这样的回答,在我们那一代作者里面,也是常见的。我们就是这样做过来的。我年轻的时候,刚刚开始写作,也曾经这样坚信我从事写作的理由:我爱好文学,所以我写作了。那个时候,我还经常举这样一个例子,向我的文学朋友们来表达我对文学写作的向往和热爱:
我们邻村有一个老地主,已经将近八十岁了,白发苍苍,步履蹒跚。那是“文革”后期,每当村里有什么政治运动——批斗会,不管批斗谁,都要把这个老地主拉上去陪斗。每到节日,村里的“革命群众”把“四类分子”赶出来扫街,这个老地主当然也要扫街。他就这样被村里的“革命群众”反复折腾。批斗会过去以后,老地主就开始自得其乐了。他怎样自得其乐呢?他每天背着一个大篓子,无论赶集,还是上山下地,走到哪儿,他就背到哪儿。一路走着,看见了鸡毛,就把鸡毛捡到篓子里,见到一块碎纸片,就把碎纸片捡到篓子里,所有的废品:破玻璃、破瓦片、破碗片,所有破破烂烂,他看见了都捡起来放到大篓子里面。就这样捡来捡去,捡到一定数量,他就到村头的供销社,把所有的破烂废品都卖了。无论卖五分钱,还是一毛钱,他都到柜台上买酒喝了。那时的供销社,都设有卖散装酒的柜台,柜台头上,放一个坛子,装着一些零酒,是白酒。坛子口上挂一个小酒橔子,打一橔子酒出来,倒进一个杯子里。杯子总放在那里,你用了我用,大家都用。顾客把杯子端起来,一仰脖喝下去。那个老地主就拿着他卖鸡毛、碎玻璃等乱七八糟废品得来的五分钱、一毛钱,到柜台上买点酒,倚着柜台,把酒喝了就走。一般人会觉得这个老地主活得很苦。可是老地主却说他有福,好什么干什么就是福:我好的是捡了废品买酒喝,我就干了这个,这就是我最大的福。我那个时候经常和那些爱好文学的朋友说,你看这个老地主过得多幸福,他好什么,就干什么了;我们这些人爱好文学,我们以后如果能够从事专业创作,那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在很长的一个时期内,我总是这样解释我的文学爱好、我的写作。后来从事了专业写作,我发现,这样的解释是远远不够了。
那么到底为什么写作呢?还有一个回答,那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也没有什么错误。比如说,我们这一代农村青年,要挣扎出农村去。那个时候出路很少。当兵是一条出路,到公社办的小工厂去也是一条出路。但那都是极难极难的。还有一条更难的道路,就是写作。可是无论怎么难,有些人为了走出农村,改变命运,也从事写作了。通过写作,的确也能够改变命运。不仅我们那个时候,就是新时期,也有好多人通过写作改变了命运,从农村走进了城市,从过去的农民变成了专业作家。如此看来,这个回答,为了改变个人的命运而写作,也有了一定道理。不过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有些人通过写作改变了命运,他就不再写作了。当了专业作家,反而不再写作的人,确有许多。当上了专业作家,时间有了,条件好了,反而不写了,问题出在哪里?有人是创作生命力萎缩枯竭,难以为继。有人却不是这样。这就要从写作的动因、写作的动力上查找根源了。还有一些人,没有等到成为专业作家,就半途而废了。那个时候的农村青年,会写一点东西,在报纸上发表几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公社机关发现了,幸运了就会把他调到公社机关去当秘书。这一部分人也是通过写作改变了命运。他们的命运稍稍改变,从农村走出去了,他就不再写作了。在这一群人当中,有一些走向仕途。就是他们,有一些人反而向文学投来了鄙弃的目光,对改变了他命运的文学,他反而鄙夷了,不屑了。如此看来,为了改变个人命运而写作,多么不可靠,而且深藏着伤害文学的危机。
还有一个回答似乎更为有理:为了名利。曹丕那段著名的话不无道理,写作的确可以使人扬名。不少人正是通过写作而名扬天下了。那么名扬天下之后呢?还写吗?有些人还在写,不停地写。像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他1982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至今已过去了二十八年。在这二十八年当中,马尔克斯依然没有停止写作,并且写出了好多仍然非常优秀的作品,像《霍乱时期的爱情》、《迷宫中的将军》,都是世界文学这三十年间的精品力作。名满天下,对世界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马尔克斯还追求什么?他为什么还要写呢?他写作的动力是什么?马尔克斯后来得了癌症,绝症在身,依然写作不止。这是为什么呢?看起来为名而写作,这个理由也不可靠。那么为利呢?现代社会,能够比写作更快捷更大规模获利的行当很多很多,为挣钱值不得作家去呕心沥血。为名利而写作,并不能让作家终生跋涉。
——是痛苦,因为痛苦而写作,只有痛苦才是我们写作的动因,也是我们写作的动力,只有痛苦,这唯一的原因,唯一的动力,才能让一个作家坚持不懈地写下去,终生不辍。看一看马尔克斯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演讲,就会明白他的痛苦有多么深重,他的痛苦紧连着南美大陆,他才会生命不止,写作不已,要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的孤独之所在”。
痛苦是写作的动力,也是一切艺术创作的动力。大画家毕加索名满天下之后,过着耗资百万的豪华生活。他不必再追名,也不必再逐利。然而毕加索还是在画画,不停地勤奋地画下去。有一次,毕加索对他的朋友马蒂斯说:我们因为不快活才画画,如果我们快活,就不画画了。毕加索的话道出了一个艺术真谛: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他有多么巨大的痛苦,他就有多么巨大的创作动力。毕加索在艺术上成熟以后,大胆地反叛自己,画风为之巨变,他由成熟走向了童年,用一颗童年般敏感薄脆的心灵,去感受整个世界的动荡,感受整个世界的骚乱,感受整个世界将要到来的巨大灾难。他把这一切体现在他的画中,他因此而获得了巨大的能量和动力,创作出大量影响全世界的作品,在二十世纪艺术史上罕有其匹。二十世纪的现代艺术,尤其是美术,无论怎样左冲右突革命创新,都不能不笼罩在毕加索巨大的身影之下。
痛苦就这样成了创作的动因,也是创作的动力,创作的能源。
然而痛苦是分层次的。
首先是个人生存的痛苦,也就是最基本的温饱问题,吃饭穿衣问题。的确,好多人连温饱问题都不能解决,生存的巨大痛苦让他的笔下始终充满着对美满生活、对每一顿饭、对每一件衣服的向往。这种痛苦是最基本的痛苦。
还有一种痛苦是遭际的不幸,比如家庭灾难。个人生存的痛苦与家境不幸的痛苦相联系,又相区别。有时候家庭并没有遭受什么变故不幸,但是个人生存依然非常艰难。几十年前,我们这一代人都曾经遭受过那种痛苦。一把咸盐,一盒火柴,都能逼得一个家庭走投无路。它极其强烈地影响了个人的生存。然而这仍然构不成作家写作的最强大动力。
成为作家最强大的写作动力的痛苦,是精神痛苦。在这里,我想对那些打算从事写作的人说一句:你准备写作吗?那么你就要准备经受比一般人多好多倍的痛苦。
造成作家精神痛苦的原因林林总总,个人不幸,家庭灾难,生存困难等。比如曹雪芹,曹家如果没有被抄家,肯定不能产生曹雪芹这样一个作家。曹雪芹的祖上是官宦世家,钟鸣鼎食,皇帝下江南时,他家里可以作为皇帝的行宫,是那样的豪华富丽。如果曹家一直这样兴盛下去,没有家道中落,没有后来的穷困潦倒,曹雪芹没有家庭不幸带来的精神痛苦,就不会有《红楼梦》这样一部作品,也就不会造就曹雪芹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这是家庭不幸所造成的作家的精神痛苦。
民族灾难,国家动乱,也会造成作家的精神痛苦。比如杜甫,杜甫生活的时代恰恰是唐代由兴盛走向衰落的转折点——“安史之乱”,杜甫亲身经历了安史之乱社会的动荡。国家战乱不止,老百姓颠沛流离,杜甫也随之逃亡,东奔西走。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在杜甫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杜甫最伟大的作品不正是他那些反映战乱灾难的诗吗?“三吏”、“三别”,离开了那样的社会大背景会产生吗?
还有一种痛苦,比个人生存的痛苦、国家一时的灾难战乱那种痛苦更为深巨。那种痛苦与个人的身家性命全无关系,在和平环境中,所谓“太平盛世”中也照样产生。那种痛苦往往来自于一种类似宗教性的情结。比如托尔斯泰,他是伯爵,有自己的庄园,有那么多土地,还有树林。托尔斯泰从他的祖上继承过这份产业以后,他个人又买进了大片的土地,有农仆,有佣人,衣食无忧。他跟陀思妥耶夫斯基绝不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受着贫困的折磨。托尔斯泰却是为钱多而发愁:他的钱太多了,他有出租土地的收入,他的作品还可以卖出高标准的稿酬,然而托尔斯泰却是那个时代最痛苦的作家。读《托尔斯泰日记》,会发现一个突出的现象,托尔斯泰还很年轻的时候,他的日记里就不断地出现这样的字眼:“还活着”,“还没有死”,“如果还能活着……”年纪轻轻,家庭美满,事业发达,声誉日隆,却在日记中不断地出现这样的情绪,这是一颗多么痛苦的灵魂!这种痛苦,用常人的思维方式难以理解。托尔斯泰为什么如此痛苦?他到底为什么会在痛苦中挣扎?托尔斯泰到了八十岁生日的时候,名满天下,来自世界各地的贺信,堆满他的桌子,按说,托尔斯泰应该高兴:他为人类文明创造了巨大的精神财富,人类社会便给了他巨大的荣誉,他应该为此而自豪幸福。可是托尔斯泰却说:“这一切令我厌烦。”来自全世界的贺信,都不能缓解托尔斯泰的精神痛苦,托尔斯泰的精神痛苦在哪里呢?那时候俄国已没有战乱,托尔斯泰的痛苦还不是像杜甫那样,因山河破碎而产生。然而社会不公依然存在,还不容歌舞升平。托尔斯泰到街上去,到贫民窟去,到贫民救济所去,看到乞丐,看到那些非常贫苦的人,托尔斯泰极其痛苦。他的朋友劝他说,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啊,社会就是这样的。托尔斯泰几乎要跟他的朋友吵起架来,他坚执地说,不,这个社会不能这样!
——这就是托尔斯泰痛苦的根源。在一般人那里视为很正常的现象,托尔斯泰发现了不公:那不是上帝创造世界的本意。人生来就应该是平等的,自由的,有尊严的。正是基于这样的思想观念,越是到了晚年,托尔斯泰与他夫人的分歧越严重,冲突越激烈。他想放弃他的版权收入,他的夫人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后来,托尔斯泰把他最隐秘的日记存放在他的朋友那里,而不放在家里。夫人担心他在日记里记了对自己不好的内容,就一直想得到这本日记。夫妻俩不断吵架,托尔斯泰痛苦不堪,他的夫人歇斯底里,到最后,托尔斯泰终于离家出走了。这是文学史上重大的历史事件,每一个研究世界文学的人都耳熟能详;然而,托尔斯泰在这个事件中经历的巨大的精神痛苦,我们却未必能够感同身受。也正是这样巨大的精神痛苦,才给托尔斯泰提供着强大的动力,促使他不停地写作,直到生命的终点。他有一个时期不再写小说了,改写宗教政论著作。很多作家都觉得托尔斯泰放弃了小说创作,而写宗教政论文章,是一个损失。屠格涅夫的反应最为强烈。屠格涅夫那时候旅居法国,经常写信劝托尔斯泰:赶快回到文学上来吧。屠格涅夫等人,恰恰没有理解托尔斯泰写作到底是为了什么。托尔斯泰写作,并不是用小说来给人们提供娱乐,他的所有写作,都是为了唤起人们的觉醒,当他觉得小说已不能够让他更有力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了,他就改写宗教政论文章,直接站出来说话,大声疾呼。他的宗教、政论著作太多了,像《天国在你们心里》、《论不得杀人》等。托尔斯泰的那些宗教政论文章,一般不引用别人的话,他自话自说,旁若无人。他坚信他掌握了真理,他要践行他的精神法规。托尔斯泰独一无二的巨大的精神痛苦,让他写出了数量巨大的独特著作,他的写作量和独特性都可以说前无古人,后乏来者。
法国作家雨果是十九世纪世界文学的另一位巨人。他在三十岁以前,就发表了传世名作《巴黎圣母院》,他的话剧《欧那妮》,作为浪漫主义戏剧战胜伪古典主义戏剧的标志,已经在法兰西剧院上演了。《欧那妮》在法兰西剧院上演的时候,引起了戏剧流派的大决战。当时雨果的朋友巴尔扎克等人,穿上奇装异服到剧场,以便引起注意。《欧那妮》每当演出到最后,剧场下面都是一片要打起来的局面。《欧那妮》最终获胜,从此浪漫主义剧作在法国占了统治地位。此时,雨果还不到三十岁,成就声誉便如日中天了。到了三十五岁的时候,雨果就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法兰西学院可不是一般的学院,它的院士是有定数的,不能随便增加,必须前头有人去世了,后头才能补上一个。如此严格的法兰西学院,每一个院士当选,都异常艰难,巴尔扎克直到临终,也没有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巴尔扎克努力大半生也没有达到的目的,雨果三十五岁时就实现了。当上法兰西学院院士,意味着名利双收,至少雨果再也不用为生活发愁了。雨果还会有痛苦吗?读读《雨果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二十卷,包括他的诗歌、戏剧、小说还有游记、政论文章,读下来你就会发现,雨果的内心始终在汹涌澎湃,像狂暴的大海,惊涛拍岸。令雨果心潮澎湃的是人间的贫困和不平。雨果认为造成人间贫困的,是三种力量,一种力量是宗教,他认为宗教的牵束造成了不幸,他用《巴黎圣母院》来反映宗教的牵束;再一种是法律的牵束,他用《悲惨世界》来反映法律的牵束造成的人间不幸;他还认为有一种力量是事物的牵束,也就是自然的牵束,他写了《海上劳工》来反映自然的牵束造成的人间不幸。正由于雨果看到了太多人间不幸,并且寻找到了造成这些不幸的原因,这些原因根深蒂固,难以解除,令雨果痛苦不堪,这才为他的写作提供了巨大的动力,令他的作品源源不断,好像汪洋恣肆的大海,永不枯竭。
中国现代以来,最痛苦的作家不是别人,是鲁迅。鲁迅,我们是太熟悉了,我们从中学时期,就一直在读鲁迅的作品,我们当然也非常熟悉鲁迅的痛苦产生的根源。他的痛苦由何而生呢?在日本留学时看的那个电影片子:中国人要被砍头了,恰恰是中国人在做看客,麻木不仁。这让学医的鲁迅极其痛苦,他认识到单单有强健的体魄,是不能使国家强大起来的,所以他才弃医从文,要疗救国人的灵魂,这是一层。还有,进化论思想的破灭,使鲁迅的痛苦更加深入了。鲁迅最初是相信进化论的,他相信年轻的一代终究要胜过年老的一代,新生的终要战胜陈旧的。但是,后来他发现了,被杀头的是年轻人,而充当刽子手的也是年轻人,恰恰是年轻人把年轻人杀掉了,还能说新的一代总会好于老的一代吗?血淋淋的残酷现实,使鲁迅的痛苦苍茫深巨,无边无际。国民的劣根性其实关扯到人这个物种的本质。终其一生,鲁迅都在用他的笔去发掘,去解剖,去批判,去唤醒人的良知。现代文学以来,我们很难在别的作家作品中,能看到比鲁迅更深切的痛苦。在谈到这种痛苦的时候,鲁迅有过自白。他写了现代文学史的开山之作《狂人日记》,果戈理不是也写过同题小说吗?可是鲁迅说,他的忧愤比果戈理更为深广。读一下两部《狂人日记》,将发现此言不虚。
讲到这里,有一个问题很可能会提出来:所有的作家都是这样吗?那么陶渊明呢?他那样的悠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哪里有痛苦啊?写了那么多田园诗,田园是那般美好。的确,从陶渊明的田园诗里,我们至少能够感受到一点:陶渊明的生活是很优裕的,他至少是个小地主,有土地,弃官不做以后,可以耕种自己的土地养活自己。但是切不可误读了陶渊明,他其实是经历了巨大的精神痛苦之后,才归去的。陶渊明不是“陶令”吗?他是做过县令的,是现在的“正处级”,一般人还巴望不上的官职呢。可是在陶渊明那里却是痛苦,上级派来一个小官,他就得按照官场规矩去迎接那个小官,那是要施礼的。那种施礼是对人格的巨大污辱,陶渊明不能忍受。不为五斗米折腰,陶渊明挂冠而去。假如陶渊明没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没有迎接小官吏的屈辱痛苦,他就很难体会到田园的美好。即便这样,鲁迅也曾指出,我们不能只看到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要看到他的“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那才是一个完整的陶渊明。陶渊明经历了东晋时代的社会黑暗,他才构想出一个桃花源来,表现他的人生理想,没有秦汉,没有魏晋,没有朝代更替,没有争斗杀伐。如果他生活的世界没有痛苦了,只是悠然,只是安闲,他就没有必要构想出一个现实社会中无法存在的桃花源来。桃花源的美好与现实社会的黑暗,形成强烈的对照,愈加反映着作家内心无法消除的痛苦。痛苦越是巨大,写作的动力越是强大。哪怕到了七十岁,八十岁,也会写作不止,源源不断。
当然了,这也与创作生命力有关,与才华有关。作家的创作生命力是不可强求的,能够写到多少岁,还能写多久,艺术生命与肉体生命凝为一体,与生俱来,那不是硬撑着就能写下去的。有些作家,他天生就有无穷无尽的才华,再加上精神的巨大痛苦,他就能不断地写下去;而有的作家写到中途,就难以为继,萎缩枯竭了。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然而也有一些作家,创作生命力本来还没有完结,还能够写下去,却没有作品问世了。其中有诸多原因值得探讨,但有一点则不必怀疑:作家本人的生存环境改变了,他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变化,缺乏那种对人间痛苦的体察了,个人养尊处优,缺乏了对苦难人间的悲悯之心,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愤怒,他再也写不出来了。与之相反的例子还是托尔斯泰。除了巨大的才华以外,那种一般作家所没有的巨大的精神痛苦,也给托尔斯泰提供了强大的写作能源、写作动力。看看托尔斯泰过了七十岁写出来的作品,那强大的激情,有力的笔触,你根本看不出那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写的。比如短篇小说《舞会之后》。舞会上,一个军官,那么绅士,那么优雅,那么文明地跳舞;可是舞会过后,就是这个军官下令,对一个士兵行夹鞭刑。那是一种酷刑:两边立起两排士兵,被处罚的人从中间走过,两边棍子夹击,残酷责打,直到把人打得倒下,昏死过去。那个在舞会上表现得那么优雅的军官,舞会之后,竟然这样的凶残恶毒,下令行刑,毫不怜恤士兵的痛苦,与舞会上判若两人。一万多字的小说写得饱满丰沛,淋漓尽致,根本看不出是出自一个七十岁老人的手笔。
相似的例子还有雨果。雨果的长篇小说《九三年》,写法国大革命的。写作时,雨果也过了七十岁了。一般作家过了七十岁,怎么还能写长篇呢?极少了,即便写,也是惨淡经营了。可是《九三年》,依然像雨果年轻时的作品一样,激情澎湃,峭岩峥嵘,犹如咆哮的大海,犹如雨果至死也没有减弱激情的生命,是雨果伟大生命的化身——最杰出的作家正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作的人。
在世界文学史上,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算不上伟大的作家,然而他也是用痛苦的生命写作的人。大家可能读过他的中短篇小说,比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象棋的故事》,都是他的名篇。茨威格还有好多传记作品,《贝多芬传》、《巴尔扎克传》、《罗曼·罗兰传》等,都是他写下的非常优秀的传记。二战期间,茨威格和夫人旅居巴西。虽然战乱,但茨威格在巴西生活得还很安宁。可是茨威格发现,他所追求的理想,被世界大战的炮火毁灭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在战争的炮火中化为灰烬。茨威格为此忧心如焚,和他的夫人一起在寓所自杀了。他给朋友们留下了一份遗嘱,愿他们在漫长的黑夜之后还能看到朝霞,“而我,一个格外焦急不耐的人先他们而去了”。茨威格直接用他痛苦的生命,完成了最后一部作品。
以上讲到的这些作家,都是与个人身家性命没有关系的精神痛苦,为他们的写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于是,可以让我们的认识进一步升华了:应该把个人的痛苦与民族的苦难、生命的终极悲剧联系起来,这样,作家的精神痛苦才连接了更为深广的内容。我们读杜甫的诗,强烈感受到的是什么呢?在那些写安史之乱的诗中,战乱已经不再只是背景了,而是诗人精神痛苦的根源。国家的不幸,民族的灾难,绝不仅仅只是作品的时代背景。曹雪芹家境衰落,个人生活穷困潦倒,作家如果仅仅局限于此,《红楼梦》就不会有如此深阔的思想主旨。曹雪芹是把家族的没落,跟生命的终极悲剧联系起来了。无论曾经怎样的烈火烹油,钟鸣鼎食,无论曾经怎样的年轻美丽,充满生机,在岁月的风刀霜剑之下,还是要走向衰亡。即便没有阶级压迫,人与人的争斗,生命的终极悲剧也是不可避免的。《红楼梦》的一些设计太富于深意了,比如里面有这样两个地方:一个叫铁槛寺,一个叫馒头庵。曹雪芹为铁槛寺和馒头庵写了两句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两句好像“打油”,其实却无比苍凉,是《红楼梦》的起点和终结。生命终极的悲剧,这人生最大的不幸,才是《红楼梦》着力揭示的。你说它虚无也好,你说它生命的悲观主义也罢,曹雪芹却实实在在地告诉我们,这就是生命的本质。这样的提醒,其实并不悲观:既然生命的最终悲剧不可避免,那么就在生命的过程中,让它更加灿烂好了。像一支生命的交响乐,不必在意它最终的休止符是不是黑色的,它的演奏过程辉煌美丽,我们就该知足了,生命的意义正在于此。
可以得出我们的结论来了,不管是一个成熟的作家,还是一个刚刚走向文学之路的青年作者,当你拿起笔来准备写作的时候,都需要这样问一问自己:我到底为什么写作?还是为爱好吗?还是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吗?还是为名为利吗?回答如果是否定的,接下来要问的就是,我要从事写作,我到底有多少痛苦?我的痛苦,仅仅是个人生存的痛苦,还是更为巨大的精神痛苦?我这种精神痛苦是因个人生存而产生的,还是因更为广大的内容而产生的?这样追问下来,基本上就可以判断自己能够走多远了。
陈占敏,作家,现居山东龙口。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沉钟》、《红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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