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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近四十年最主要的中国经验

2017-06-14 10:55:43 网络

流动,近四十年最主要的中国经验

先说一个小故事。

故事发生在我写这篇文稿的前一天。一位30年没有联系过的初中同学加了我的微信,他说当年他也是文学的狂热爱好者,每次语文老师将我的作文当范文读时,他都暗暗地不服,认为老师没眼光。他甚至偷偷藏了我的一个作文本。后来,他和我一样,初中没有毕业就离开家乡,长江中游,江汉平原南岸一个算不上富也算不上穷的小村。和我一样,到广东,在东莞的工厂打工,做过各种辛苦的工作。但是,他对我说,在当下的中国,生于1970年之后的这一代人是最幸运的。我们不像父辈那样,纵有天大本事,也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辈子。出生在城里的,进工厂,经历下岗,或者在一个厂里工作到老也很难升职。我们这代人面临着更多选择,更加自由,有更多机会。当然,他最后没有忘记告诉我,说他现在做生意做得还可以。

他特别强调了一句,说比我想象的可能会更成功一些。

我告诉他,我对他生意做多大并没有想象。他说,他在一个行业的细分领域,做到了全球老大,一年营业额有7个亿。他前年将工厂从东莞搬到湖北,建占地几百亩的工厂,有上万员工。公司正在IPO。我对他说,作为一名苦尽甘来的成功者,你当然可以说我们遇上了最好的时代,那些没有成功的人,遇上了这么好的时代都没有成功,是因为他们笨。但在我看来,少数他这样的成功人士背后,是无数人在血汗工厂里打工,付出全部努力、青春,最后一无所有。我的富豪同学说,这是经济学的规律。只有大量人的付出无所得,才会造就少数人的成功,才会推动经济发展。

对于经济学我是外行,也许,我的富豪同学是对的。作为作家,我观察的立场和角度,显然和他不一样。他关注的是时代带给了我们这代人机遇,造就了许多如他这样的成功者,而我关注的是这时代车轮滚滚背后,那失败的大多数。我想起了我的同事、诗人郑小琼的一首诗。许多年前,我还在深圳当自由撰稿人,年轻的郑小琼还在东莞一间五金厂打工。一次偶然的聚会,我读到了她的一首诗《黄麻岭》,当时泪奔,号啕大哭,把聚会的朋友们吓坏了。后来,我在散文《寻亲记》中,引用了她的这首诗,以表达敬意,同时,也是向千千万万的打工者们致敬。

现在,我想再读一读她的这首诗:

我把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安顿在这个小镇上/它的荔枝林,它的街道,它的流水线一个小小的卡座/它的雨水淋湿的思念,一趟趟,一次次/我在它的上面安置我的理想,爱情,美梦,青春/我的情人,声音,气味,生命/在异乡,在它的黯淡的街灯下/我奔波,我淋着雨水和汗水,喘着气/——我把生活摆在塑料产品,螺丝,钉子/在一张小小的工卡上……我的生活全部/啊,我把自己交给它,一个小小的村庄/风吹走我的一切/我剩下的苍老,回家

有人衣锦荣归,有人只余下苍老回家。有人生活得鲜花著锦烈火烹油,有人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接着讲故事。我的这位同学和我的争论没有结果。我们观察社会的角度不同,结论自然不一样。富豪同学告诉我,当年的初中同学建了一个微信群。群里的同学们时常聊起我。他把我拉进了群。30年前的同学,大多数我已记不起名字,没有一丝印象。同学们热情欢迎了我这个所谓的大作家。我惊奇地发现,当年湖北石首调关镇一所普通乡村中学,一个班50个同学,现在群里聚集了47人。这47人中,身家过亿的富豪居然有十多位。很有意思的是,当年这批同学,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的,大多成了富豪,而当年学习成绩好,上高中大学的,现在或者当普通教师,或者在政府某个部门混个小处长。我突然理解了富豪同学所说的,我们这代人是幸运的。1987年,我们初中毕业,那些早早离开农村到广东打工的,在经历磨难之后,抓住改革开放之初的机遇,实现了他们的财富梦。

似乎可以换个角度来看中国的这30年。

说完富豪同学,我再说另一个人的故事。这个人是我的叔叔。我曾经在散文《四十年来丹青梦》中写过他。下面是其中关于叔叔的一段:

当作家,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我少时的梦想,本是想当画家的。

这梦想,大抵源于我幺叔的影响。我幺叔是乡间少有的才子,写一笔漂亮的赵体字,会许多种乐器:月琴、口琴、琵琶、二胡、手风琴、脚风琴、笛子、吉他……幺叔讲过,他童年时,一次放学路上,听见有人吹口琴,那是他第一次听人吹口琴,听得入了迷,跟着那人走了很远,天黑了,他迷了路。后来,我以此为原型,写成了短篇小说《口琴,獐子和语文书》,那小说,是幺叔的故事与我的故事的结合体。

幺叔还会写鹊体字,用一块橡皮,蘸了广告色,几笔就画出一只喜鹊、蝴蝶,再添几枝梅花、竹枝、兰草,组合成字。过春节时,别人门前贴墨笔字春联,幺叔家门前贴神奇的鹊体字。我在南方的工业区和一些旅游景点见过写鹊体字的,给人写一条姓名收费30元,全是一些弯弯绕,一只鹊也没有,比起我幺叔写的相差远矣。

幺叔还会作画,常画迎客松和桂林山水。天知道,他怎么会那么多!

我父亲说,这些都是他瞟学的。

所谓瞟学,瞟一眼就会了。我父亲说这话时,很是骄傲。父亲从未因我而骄傲,却常为我幺叔骄傲。

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幺叔是绝对的偶像,我无限崇拜他,喜欢听他坐在月光下用二胡拉《天涯歌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幺叔本有极好的前程,他学习成绩好极了,从来都是老师们的宠儿,但“文革”开始了,幺叔扎根农村,一扎就是一辈子。

我曾偷偷翻看过幺叔的毕业留言册,上面写满了同学们真挚豪迈的祝福,“翠竹根连根,学友心连心,我们齐努力,扎根新农村。”幺叔回家后进了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教了一辈子书,大队变村,后来,村里的孩子越来越少,村小撤了,幺叔下岗,拿了3000元补贴。幺叔老了,不再吹拉弹唱,不再画画,只在春节写春联时,才拿一下毛笔,也不再写鹊体字。再后来,年近六十的幺叔出门打工,在佛山、东莞漂泊。年纪大了,不好找工,在陶瓷厂当搬运,那是我当年干了几天就逃之夭夭的苦力活……

读到这里,我们不妨假设,如果我叔叔和我一样,遇上了农民可以自由流动的时代,他会成为怎样的人?

我甚至想到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只上过半年学,可他不是文盲,他能读书看报,会打算盘,年轻时当过大队的财会大队长。我父亲在本村农民中有很高的威望。有些人家里遇上纠纷,会请他去主持公道。他有很强的统筹管理能力,乡亲们家有人办喜事,往往会请他当“都管”。但是,他一辈子的命运只能在乡间老去。

我想说,一个时代的文学,要关注这个时代最主要的问题。那么,对于中国来说,这几十年来最主要的问题是什么?或者说,中国最大的改变是什么?是人口不再受出生地域的限制,可以自由流动。当然,改革开放之初,大量人口自由流动,几千万人涌入广东,广东无法承接这么多的劳动力,许多人找不到工作,招一个工人,往往有上百人抢。那些在早期开始开工厂做经营的,他们的第一桶金,充满了原罪。过多的劳动力涌入,给广东的治安带来了尖锐的问题,于是,收容遣送,成为反人性但又行之有效的手段。直到那个叫孙志刚的青年大学生被收容遣送致死后,收容遣送条例才废止。收容,成为我们那一代打工者无法回避的命题,也是无法忘却的噩梦。而这背后,是复杂的中国问题、中国经验。这就是中国,我的富豪同学的命运,我的叔叔和父亲的命运,无数打工者带着苍老回家的命运。这是中国制造背后复杂而纠结的关系。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改变。

2008年,我的中篇小说《国家订单》在《人民文学》刊发,卷首语曾这样写道:30年来,无数的中国人在这样的清晨离开了他们的村庄,怀着对外面的广大世界的梦想开始漂泊与劳作。他们是“中国奇迹”的创造者,他们使中国成为世界工厂,使“中国制造”遍布世界的各个角落。与此同时,他们也在创造着自身的生活和命运,他们梦想着奇迹,而前所未有的机会与自由在这个时代正向着人们敞开。王十月和小说里的那些打工者是一样的人,和小说里的“小老板”也是一样的人。他知道他们为什么走出来,也知道他们是怎样复杂地酸甜苦辣地走向今天。

流动。

这是中国前所未有的景象,数亿农民离开了土地,离开了固守的地域,在大地上流动。而这流动带来的一系列复杂的改变,这背后的酸甜苦辣,这背后的国家意志与个人梦想,造就了中国神话。这是近40年来,中国最主要的真实。如果中国作家无视这个巨大的真实,回避它,不去书写,这代作家是不称职的。正如,如果唐诗没有杜甫用他沉郁的诗歌将个人离乱与家国动荡记录在案,那一代诗人是失职的一样。所幸,有许多人在书写中国这一段经验,这样的书写被称之为“打工文学”。打工文学这个叫法自然不科学,我们可以不去管它叫什么文学,我想介绍的是这样一种文学的存在。虽然,它被认为是低级的,是边缘的,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但我想,这样的中国经验,是我们这代作家必须面对和回答的:

我们这个时代,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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