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诺玛阿美

李秋明 摄

红河，一条群山不可阻挡的巨龙，在哀牢山大峡谷中蜿蜒奔流。跟随蓝天上苍鹰飞翔的线路，我们越过红河，到江外的元阳去。江外，从前是偏远、蛮荒、瘴疠、凶险的代名词。如今的江外元阳县，因哈尼梯田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中国唯一的国家湿地公园，而让世人瞩目。来自祖国大江南北和全世界不同肤色的人们，朝圣般地向着元阳的哈尼梯田涌去。

的确，元阳梯田在我心中，早就是一个既神秘又圣洁的地方。这次去元阳，不仅是朝圣，也是一次面对面的寻访。在主人盛情的欢迎晚宴中，一位穿哈尼族民族服装、头发花白、双目有神的老人来到我们中间，他叫李有亮，不会讲汉话，但却是哈尼古歌的传承人。从2015年5月1日到10月31日他随元阳哈尼古歌艺术演出团，在意大利米兰世博会上，演出半年达1000余场，各国政要和广大外国观众为之倾倒。他给我们讲了在米兰的感动，一个哈尼山寨的老人，把古歌中的梯田，唱到世界大舞台，这是过去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甚至连意大利的总理、爱尓兰的总统、泰国的司琳通公主等多国政要都和他们握手合影。席间他用哈尼语开口一唱，满屋肃静，低回优美的旋律，就像一阵清风徐徐吹来，让人享受着哈尼古歌的音韵之美。翻译说，他唱的是哈尼族的传说：哈尼族的先祖翻过千座大山，越过千条大河，来到哀牢山中的红河南岸，芭蕉树就是他们的路标，用智慧和勤劳的双手，在山上开出了一片又一片梯田，哈尼梯田，就是哈尼人理想的“诺玛阿美”。

啊，诺玛阿美，把哈尼语直译过来，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意译更有着非常丰富、深广的内容。也就是哈尼族梦想的美好地方，在哈尼古歌叙事长诗《阿培聪坡坡》（即哈尼迁徏古歌）中，诺玛阿美山清水秀，鲜花盛开，鸟儿唱着优美的歌曲，为劳作的人们伴唱：竹鼠小猴在一起玩耍，野鸡野鸭和哈尼人的家鸡家鸭亲如一家，山上的蘑菇又鲜又大，哈尼人便依照蘑菇的形状，建起了蘑菇房。山上开梯田，白鹇鸟衔来红米谷种，哈尼红米喷喷香……这就是哈尼人的诺玛阿美，这就是哈尼人生活的美丽的地方。

寻访哈尼族的诺玛阿美，就是一次美的造访，也是对哈尼梯田文化的直接体验。在红河两岸，可说是无处不梯田，凡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有梯田，山有多高，梯田就有多高。但作为申遗的梯田核心区的元阳哈尼梯田，多达19万亩，梯级之高有的达3000多梯，世上罕见，令人叹为观止。走进梯田核心区，就走进了一个大奇大美的神秘世界。14000多亩的坝达梯田，气象万千，银镜映蓝天，蓝天连梯田，冬春山荡银波生机盎然，夏秋绿盘金梯照亮山色云天。只要晴天，一千块梯田，就有一千个太阳，一万片梯田，就是一万片云彩飞扬的蓝天。老虎嘴，山形如虎张嘴惊叹，这里的6000亩梯田，气势磅礴，有的似万马奔腾，有的如巨龙腾空。黄昏时分，夕阳晚霞，给梯田抺一片霞光，又添几分妩媚姿色，让人遐思万千。多依树梯田，是观梯田日出的好地方。清晨梯田在百鸟的合唱中醒来，白雾给梯田蒙上一层轻纱，时隐时现的梯田，就像羞涩娇媚的哈尼姑娘。山边云海被早霞染红，瞬间一轮火球喷薄而出，被梯田托举上蓝天，静中有动的日出，美轮美奂。哈尼梯田之美，美在多姿多彩，美在如诗如画，美在壮丽非凡，也美在轻柔妩媚的自然。20世纪末法国的电影家扬·拉玛来到元阳，面对如此神奇壮丽的哈尼梯田，禁不住大叫一声：这里真是一个大山的雕塑家！并用“大山的雕塑家”作为他这部梯田风光片的片名，从此以后，就有大地的雕塑、大山的雕刻等词汇来赞美哈尼梯田了，想到这些赞誉，我到觉得哈尼族就是这旷世绝作的真正雕塑家。他们心怀美好的梦想，要在这被称为荒蛮之地的江外，创造一个诺玛阿美的美好地方，便用勤劳和智慧，造就了这传之千秋万代的哈尼梯田。

面对这历史悠久、民族文化厚重，农耕文化丰富，生态文化独特的哈尼梯田，我觉得这一片片梯田，就是一部翻开的哈尼族创世的英雄史诗。这里的每片梯田，都写满了这个民族，在千多年前，为寻找新的诺玛阿美，从他们的祖居故土青藏高原，向祖国的大西南万里迁徙跋涉的艰难历程，书写着这个民族的美好品性和崇高的精神境界。在成都平原、在大渡河畔、在洱海之滨、在滇池周围，他们都曾留下寻找、创造的足迹。但因他们的美好收获累遭妒忌和战乱，他们便以善良之心让出曾经拥有过的美好，继续南迁，去开辟创建新的诺玛阿美，便有了这1300年历史的哈尼梯田，便有了以梯田为载体的民族文化、生态文化、农耕文化。在箐口村、在大鱼塘村、在哈尼小镇，我们听贝玛讲他们的历史，听哈尼古歌传承人唱他们栽秧的欢乐，直接面对哈尼村寨的今昔，我们就也置身于诺玛阿美的天地间了。在箐口村，71岁的省级非遗文化传承人李正林，唱一个民族的大迁徙，唱一个民族为寻找他们的诺玛阿美的万里长征，低沉悲壮的曲调，直逼我的灵魂。他唱起哈尼族的四季生产调，欢快、幽默，想象新奇，尽显哈尼农耕文化的独特性：哈尼人的一年是从冬天开始的，冬天是农闲的季节，也是孕育春天的季节。布谷鸟叫了，攀枝花开了，春天来了，要开秧门了。看田里的秧姑娘多高兴啊，秧姑娘她就要出嫁了……把秧苖比喻成秧姑娘，把栽秧唱成秧姑娘出嫁，辛勤中的浪漫，浪漫中的欢乐，正是生活在诺玛阿美中哈尼人诗性智慧的表现。哈尼族是一个出大诗人、出大艺术家的民族，他们生下来，只要会说话，就会唱歌，一开始走路，就会跳舞。流传了千多年的哈尼古歌，就是这个民族无数杰出的无名诗人，留给世界最珍贵的文化遗产。从某个角度说，是哈尼古歌把哈尼梯田唱进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为了让哈尼梯田这张世界级的文化名片更亮，也为了把哈尼族的诺玛阿美建设得更加美好，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和元阳县都先后出台了对哈尼梯田、哈尼古歌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利用的多项法规，组建了梯田文化传习馆和350多个民族文化传承文艺宣传队，唱哈尼古歌和跳乐作舞成为一种新的时尚，连广场舞也融入了古歌和乐作舞的元素。大鱼塘村背靠8800多亩的原始森林，百年古树直指苍穹，古藤如树蔚为壮观。山上有大小水（鱼）塘200多个，森林里天然泉眼上千。这也是村名叫大鱼塘的原因。森林中的天然矿泉水过去哈尼人用竹木涧槽引入村里吃喝和到梯田灌溉，生态文明传习千年。过去哈尼人的蘑菇房虽冬暖夏凉，但矮小人畜混杂，空气不好，村内道路雨天泥泞，晴天尘土飞扬。近年来政府投入改造蘑菇房，石砖墙体，蘑菇房顶，集民族风格与现代生活于一体。村内道路全部硬化，用水渠引入山上的生态水到村内的井中，饮用水井是地上三面围墙和封顶的小屋，保证井水的卫生。村内流水淙淙，小鸟齐鸣，一派生态景象。在路边有一个老太太在晒太阳，人虽瘦小，但很有精神，我问她高寿？她拿出身份证，名叫李轨脚，1919年生人，98岁了。诺玛阿美，人与自然和谐相融，吸纳天地灵气，高寿老人不少。

被哈尼人称为诺玛阿美的元阳县，既是哈尼族祖祖辈辈生活的乐土，也是哈尼族、彝族、汉族、傣族、苖族、瑶族、壮族共同的家园。但由于地理自然环境的不同，文化上的差异，还有一些地方的少数民族，生活艰难困苦。在党中央提出精准扶贫，打赢扶贫攻坚战，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战略任务中，元阳县也提出了决不让一个民族掉队。美丽的藤条江从黄茅岭乡流过，江畔海拔400余米，热带水果香蕉、芒果、荔枝和药材沉香等随藤条江飘香远方，橡胶林郁郁葱葱，胶乳流出美好的希望。黄茅岭乡藤条江低热河谷地带通过招商引资，中丹橡胶实业有限公司进入，橡胶种植面积达2.2万亩，到去年底带动了658户贫困农民增收。但乡内高山峡谷纵横，悬崖峭壁直插云霄，海拔高度2000多米。高山坡徒，林木稀少，很难有一块半个篮球场大的平地，是一方水土不能养一方人的恶劣环境。我们站在藤条江边仰望高山上的村子，那些房屋就像挂在悬崖上的火柴盒，我们把它叫做贴在岩石上的村庄。居住在这里的有100户，要想让他们脱贫，必须易地搬迁。乡党委和乡政府征地55亩，让高寒山区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搬迁下山。我们走进已基本完工，正在内装修的搬迁房，室内宽敞明亮，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设计合理，那些住在高山上的贫困人家搬入后，他们将很快脱贫，到2020年他们的人均收入可达8000元以上，开始进入小康。

诺玛阿美，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哈尼人心目中美好的天堂。正在精准脱贫的元阳，我看见，东方的太阳，已照亮曾经还是背阴的角落。更加文明、富裕、美丽的元阳，那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诺玛阿美。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作者简介：张永权，中国作协会员，云南省作协原副主席，《边疆文学》原主编。著有各类文学作品20多部，其代表作有五卷本《张永权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