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消失了,暮色四合。
风从戈壁荒漠深处吹来,令人感到凉爽。路边林带里的白杨树轻轻晃了晃头发,窸窸窣窣。林带里,清凉的水已经完全渗入地下。风拂过,吹来丝丝水汽,清润无比。喝了一天水,白杨树的叶子油亮亮的,树干上的眼睛湿润润的,泛着柔柔的光。
天空趁机展示它的颜料盒子。绯红、浅紫、靛青、深蓝,穹庐似的天空,成了色彩变化的环幕。白杨树的眼睛随着光线色彩变化着眼神,金色的眼眉惊喜,紫色的眼神妖媚,蓝色的眸子深邃。
太阳走的一刹那,带走了光,收走了锦绣霞衣,夜色瞬间笼罩大地。白杨树在马路上投下的影子突然消失了,几颗星子冷而闪,如水晶点缀天幕。
一棵白杨树有几十双眼睛,一百棵白杨树就有数千双眼睛。林带沿着马路延伸,将团场划成棋盘格子,房子院子都在棋格子里,人也在格子里。我就出生在棋格子里的房子里。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团场的建设者一定是个棋迷,要不横平竖直的道路和林带怎么都这么像棋盘呢?马路主干道边种的是白杨树,团场外围的林带里栽上了沙枣树,团场的支路边种着榆树,场部机关周围还种上了杨柳树。初夏,沙枣花开,色彩单调的团场戴上了黄花围巾,走过林带,香气扑鼻。杨柳则舒展着柳眉,笑盈盈地看着孩子们。碧绿香甜的榆钱,褐红的沙枣都是团场孩子们顶好的零嘴儿。榆树是上好的木材,人们都巴巴盼着能给家里添个结实的大衣柜。
白杨树最特别,因为它们的树干上有眼睛。再调皮的孩子,看到一只只刻在白杨树干上的眼睛都会消停下来,悄悄地,轻轻地,走过白杨树林带。林带里的白杨树一列四棵,成排站立,它们的任务是站岗。它们不是野生树林里随意生长的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枝条想伸向何方就可以伸向何方。哪里水好,它们就往哪边长。林带里的白杨树一出生就有着神圣的使命——站岗。守着马路,挡着烈日,拦住风沙。它们是守护团场的士兵,气宇轩昂,威风凛凛,根根笔直,棵棵挺立。它们是近卫军,是护卫队。它们都穿着绿色的军装,青白的军靴,系紧风纪扣,扎紧皮带,食指贴紧裤缝,挺挺地站军姿。
团场的人不多。麦收的时候,不多的人也都去了麦田,去一望无际的金色稻浪里翻腾。麦田周边也有白杨树。不过它们只是松散地站成单列,它们的任务是给麦地当地标,无需站军姿,只要守岗就好。有了它们,收割机驾驶员才能找到收获的战场。
地连着天,天连着地,戈壁里开垦出的麦田里有白杨树,它们是天然的地标。没有它们,麦田就太孤单了。麦子从头一年九月播种,然后以天为顶,以地作床,经过西伯利亚的寒风,受过硕大的雪花席卷,喝过天山山麓融化的雪水,在黄沙漫天里拔节生长。没有白杨树陪伴,麦田就很单调。浇麦子的水渠边,插一根春天的白杨树枝,枝上有绒绒的芽儿。到了夏天,这里就有一棵小白杨。一年年,团场的人都会在麦田水渠边插白杨树枝。四季轮回,无需管理,它们就会自然生长。这些白杨树没有林带里的白杨高大挺拔,它们长得随意,留了长发,穿了便装,迎西北风的一边枝叶短小粗壮,背风的一面朝阳,得了天然之势,枝繁叶茂。
你看,林带里的那些眼睛正凝视月光。
月亮终于逃离地平线,只一眨眼,它便将天空接管。星子渐渐退到舞台边缘,一场月的独舞即将开始。月像一盏高悬的荧光灯,把白亮的光洒在戈壁上,洒在团场的林带里,白杨树的眼睛愈发深沉。月色下,有枭鸟悲鸣,麻雀此时摒了声;月色下,马路变成了一条白亮的带子,晚归的人有了一条月光之路。白杨树皮在月光下愈发亮了,衬得眼睛更黑了。
在白杨树成长的过程中,春季剪枝不可少。剪枝的卡车驶过,车斗里的人用带着大钩子的长竿,将白杨树树梢以下的新枝削去。钩子锋刃闪过,一棵白杨没几分钟就被剃去了下部的新枝,只留下花束似的树冠。刚整理过枝杈的白杨树抖抖头发,精神得很。删繁就简才能心无旁骛,剪去斜逸旁枝,白杨树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和方向。向上,向上,向上,不停向上!向上才能把根深深扎进土里。长得越高,根扎得越深;长得越壮,根扎得越紧。四列士兵般的白杨树把脚站稳了,马路就稳当了。剃去新枝的地方,新的伤口留下了青青的汁液。没几天,这个伤口就结了褐色的疤,没几年,这个疤就变成了一只眼睛。树干越粗,眼睛越大;树冠越高,眼睛越多。这些眼睛是白杨树向上留下的伤疤,是成为一名护卫队员必须经过的洗礼。
咔嚓嚓,咔嚓嚓,一辆庞大的机器慢吞吞地走来,震得马路颤抖。它是个大家伙,把马路双车道都占了。人们叫他康拜因,它的轮子有一个成人高,肚子硕大无比,驾驶室前面还横着一个巨大的卷轮。
白杨树看到康拜因过来,瞪大了眼睛,像是检阅场上的士兵在给检阅的首长行注目礼。这个庞然大物,在团场的农业生产里功劳极大。它唯一的使命就是收获,全名叫联合收割机。麦子收割的季节,它几乎天天都出去。它徜徉在麦田金色的毯子上,游弋在金黄的波浪里,用它的大卷轮收割麦子。一片片,一道道,不急不缓。麦秆被它巨大的卷轮卷进嘴里,然后在大肚子里翻腾一会儿,就从顶部的大管子里吐出金色的麦柱。一辆卡车适时地跟在收割机后面,像个小跟班满心喜悦地跟着大哥,偷着乐。乐啥呀!大哥踱着步子,吐着麦子。麦子在风中飞扬,流水般倾泻到卡车车斗里。这都是麦田里那些白杨树说的。风,是传语者。哗哗,唰唰,沙沙,白杨树在摇头晃脑,听着悄悄话,说着悄悄话,传着悄悄话。
康拜因回来的时候,月亮往天上刚走了一半。白杨树的头发在马路上留下了一道道黑影。白杨树的眼睛迎着康拜因的大灯,瞳孔尽现,眼角全开。它们知道,收割机肚子里全是麦粒儿,它没吐干净呢,卡车小弟就吃不下了。鸟儿是康拜因的粉丝,总在它身边盘旋。鸟儿冲着白杨树的眼睛啾啾喳喳,兴奋得不行。看,有一只眼睛是眯着的,它在笑;有一只眼睛是瞪着的,它在怒视这些贪嘴的鸟儿。康拜因巨大的轮子压在马路上,马路使劲抵住。白杨树有多高,它的根就有多深。白杨树的根须抱住了路基,它们是守护者。
马路不怕康拜因,虽然它身躯庞大,但是肚中空空,重量不大。大轮子滚过马路,留下的只是嗡嗡响的震动。马路最怕东方红拖拉机压碾过去。拖拉机的链条式履带是厚厚的钢板做成的。几个轮子被包裹在履带里,履带上有尖利的牙齿。它们像食肉动物一样啃过马路,给马路留下一道道深深的齿痕。拖拉机如钢甲战士,是戈壁滩上开荒的好手。碎石,沙砾,死根,草甸子,它都不惧。没有路,拖拉机便用自带的两条厚厚的钢板铺路。白杨树告诉我,每次钢甲战士走过的时候,它们都眯着眼睛,假装睡着了。钢甲战士的声音简直可以用震耳欲聋来形容。咔咔咔,轰轰轰,突突突,马路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痕迹,沙土飞了起来,扬成一团尘。白杨树眯上了眼睛,抖了抖头发,新发型很美,也刚被水滋润过,尘土没那么轻易落在上面。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天穹的顶端。轰鸣声起,月光晃动起来,水波一般。白杨树的叶子在月光下像一面面小镜子,闪着银光,和月亮对话。
团场迎来了一天的欢乐时刻。孩子们在马路上追逐,人们都从家里出来了。吃罢晚饭,享受夏夜的清凉。白天,太阳炙烤过的土地,燥热异常,到了夜里,温度迅速下降。白杨树林带里湿湿的,软软的,褐色的泥包裹着白杨树,水汽竟然生寒。人们披上了厚外套,在难得湿润的林带边散步。刚才操作康拜因的司机,正和他的孩子在林带边玩耍。一不小心,他的脚踏进林带。惊叫一声,脚陷进了软泥里。“嘿,好久没有玩泥巴了,脚上的泥可以做个小坦克。”他拔出脚,顺势脱了鞋子开始刮泥巴。他的孩子惊喜地叫着喊着,要和父亲一起玩泥巴。
白杨树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迸发出童心的男人。他黑黝黝的,头发乱糟糟,眼睛亮晶晶。他身上的牛仔布劳动服已经洗得发白,干干净净。围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子是他儿子。这个壮实的小子,白天就在林带边摔泥巴墩,在林带里蹚水,光着脚丫子踩泥巴玩。白杨树认得他。去年冬天,团场被厚厚的雪被子盖着,这个小子在林带里挨个儿踹树干。他戴着雷锋帽,缩着脖子,使劲蹬一下树干,然后慌忙跑开,乐呵呵地看白杨树下雪。
冬日里,白杨树光秃秃的,头发没了,只留下褐色的纸条。
大雪过后,琼枝玉树。白杨树本想穿上雪地服隐在大雪里,可这小子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他一路走,一路踹。“哎哟!好疼。”他一声惊叫。原来,超过碗口粗的白杨树生生将他的脚反弹了回去,疼得他抱着脚单脚直跳。白杨树都认得他。冬日里,他专门找细小的白杨树树干踹,白杨树上停住的雪屑纷纷扬扬落下,在微风中起舞,成了一团白色雪雾。
月在中天,皎皎如雪,清辉洒满团场,亮如白昼。
戈壁深处,风声呼啸而来,白杨树树冠摇摆着,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鸟儿不见了,人也都散了。已过子时,夏日夜短,人们要抓紧时间好好休息。白杨树在一片明亮的月光下,依然睁着眼睛,守着团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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