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好吃。我对樱桃之爱,从童年开始。那时,我的小村没有樱桃树,小村的长街短巷却流淌着一些旋律:“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
樱桃树为蔷薇科落叶乔木,旧时栽培极其艰难,嫁接所用砧木多为山樱桃,接口处需特级护理,以塑料薄膜包扎结实,置于阴凉通风处,日日以水喷之,待接穗上迸出一两瓣屈曲弯绕的嫩芽,尤须精心照料。浇水,施肥,到了樱桃侧枝丛生的时候,就要短截疏枝,过密枝、重叠枝、交叉枝都要疏除。很多会侍弄樱桃的果农,用铁丝把主枝侧枝全部拉成一条直的线,不弯弓,不抬梢。樱桃的栽培和儒家的修齐治平很相似。樱桃开伞状的白花,生卵形的绿叶,等它挂上圆不溜丢的红果,已是五六年之后的光影故事。
寒门学子尤为懂得樱桃的滋味。唐朝,科举发榜之时,恰逢樱桃初熟,颗颗珠玉如喜庆的灯笼挂满枝头,抬眼处处见红妆。大唐皇帝在长安东南曲江池畔设宴,庆贺新科进士及第,席上美味杂陈,更有时令妙品樱桃鲜艳登场,故名“樱桃宴”。那些长衫飘飘喜气洋洋的书生,沉醉于美色美味的狂欢之中。千百年来,一树樱桃红连结着科举中榜所带来的荣耀,让寒窗内面壁苦读的书生想象着一举成名时的光芒万丈。其实,樱桃宴上所食为酪浇樱桃,赴宴者一人一小盅而已。“昨日酪将熟,今朝樱可餐。”(梅尧臣《并日得朱表臣酪及樱桃》)乳酪香甜滋润,正好遮了樱桃的涩,活了樱桃的鲜。“香浮乳酪玻璃碗,年年醉里尝新惯。”(辛弃疾《菩萨蛮·坐上赋樱桃》)以小银勺舀之,搁在舌尖上,只觉得一股爽甜旋即向舌床蔓延,整个人都成了一个蜜罐儿。
正逢夏天,一群文人去一个山区小镇赶赴一场樱桃的盛宴。这个小镇,人称樱桃之乡。“赤玉妆盈村,红珠摘满筐”,路边有果农在卖新摘的樱桃。那些如珠似火的樱桃用柳条筐盛了,红艳艳亮晶晶的,犹如大地的神灯,被太阳的火把点亮了。树上的樱桃别有一番风姿。樱桃在绿叶的遮掩下若隐若现,仿佛邻家女孩用绿萝扇遮了她粉红的俏脸,那种羞色尤为迷人。古人喜用水果形容女子的美,譬如杏眼、桃腮、樱唇,教人嘴馋得很。拈一颗细细端详,果圆色魅,玲珑剔透,塞入口中,果肉细腻柔软,轻叩牙齿,吐出果核,双唇一抿,满嘴清爽甘甜,难怪白居易与友人同食樱桃之后大发感慨:“肉嫌卢橘厚,皮笑荔枝皴。琼液酸甜足,金丸大小匀。”
樱桃园里集聚了好几个品种,有红灯、黄蜜、龙冠。果园男主人给我们送来几根绑有铁钩的长竹竿,说高处的樱桃甜,他的婆娘则拎了几个提篮,叮嘱我们别碰落了樱桃叶,明年就会长出大红灯的。采摘樱桃时,我们十分小心,生怕碰落了其他的玛瑙,毕恭毕敬地伸出灵活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纤细的樱桃蒂,轻轻地掐断,千片碧油里的一颗红珠才成为手心里的宝。那是一个让人陶醉的下午,大地像澄澈的天空那样,变得辽阔无边,绿意无限,那万绿丛中的点点红,犹如醒目的标点,把天和地连缀成一部恢宏的长篇;又如一些响亮的音符,在枝柯的音阶上歌着夏天,唱着华年。风过处,“风流妙舞,樱桃清唱,依约驻行云”(晏殊《少年游》),那些色艳味甘的樱桃不就是夏天的小美女吗?嗓音清澈甜美,圆润清亮,歌声过处,夏天旺盛生长。
“朱明时节樱桃熟,卷帘嫩笋初成竹。”(《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朱明即立夏节。百果第一枝红在夏日时节,这是一件多么意味深长的事情。日出樱桃树,大地上新的光出现了,这是一种来自植物自身的光芒。古人以樱桃为果中之王,鲜樱桃上市,酪浇樱桃成为文人雅士首选美食,樱桃酒则香味浓郁,清柔醇厚,尤让人沉醉。
樱桃性热味甘,吃法多多,李时珍《本草纲目》:“盐藏、蜜煎皆可,或同蜜捣作糕食,唐人以酪荐食之。”清人顾仲的《养小录》保存着樱桃脯的制作之法。鲜樱桃去蒂除核,清水洗尘,沸水预煮,冷却后放入缸内糖渍,一层樱桃又一层白糖,码实,糖渍半日倒入锅中煮沸,复糖渍。顾仲主张以炭火烘焙糖煮的樱桃,能生出一种深情的红。我们可将其铺在晒床上,置于夏天的热烈氛围之中,让它的甜味更结实。樱桃脯是一种适于回忆的美食,口感软而微韧,味道酸而回甘,细嚼慢咽之间,一种情意油然而生,那是对旧日樱桃的一种深厚而绵长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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