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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土地上的瓷片

2017-06-29 09:22:20 网络

横峰——一片静谧的山水,深藏于赣东北腹地。

我来到这里,正值初夏的一场细雨之后。耀眼的红土、蜿蜒的丘陵、圆润饱满的山峦以亘古不变的色彩滋润着大地上赖以生存的一切。没有雄浑,也没有高大;没有喧嚣,也没有噪杂,唯有缓慢的时光守候着无处不在的苍翠。是的,是苍翠——淡绿、墨绿、深绿、浅绿以不同的姿态舒展着向上的生命;旧的绿尚未老去,新的绿便迫不及待地贴着红土的肌肤,肆意蔓延。站在幽深的蓝天之下,或者任何一条流水的旁边,举目四望,撩拨心悸的不仅仅是绿荫匝地,还有横着的山岭,和侧着的山峰,不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绝不会从“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句子里给自己的县域取名。

在红绿相间的地面上行走,目光被一座废弃了的窑址收敛。有窑便有瓷,有瓷便有窑。只是因了时间的跨度,我站在这些被风雨剥蚀的碎瓷面前,依稀能看见旧有的斑驳和陆离,而它们缄默在草丛之间,聆听着过往人的惊叹、赞誉、揣度、规划和憧憬。顺手捡一块瓷片,在手指间来回磋磨,不滑不腻,温润如玉;太阳下,透过刺眼的光照,纯正的釉色与细腻的釉面之间释放出的节奏和韵律,将宋人追求理性之美的风格演绎得淋漓尽致。我不是瓷器的鉴赏者,只能在表象的纹路间触摸彼时的光影:有窑百座,窑工万余;声音响彻清晨,身影辉映黄昏;泥浆四溅,毛坯成行;画匠勾勒线条,寄情山水之间;窑工点燃薪火,烟尘熏染日月;新瓷出窑,熠熠生辉;青光与油彩相互叠加,目光与惊叹此起彼伏......车船汇聚,商贾云集,一时间,商业的烟尘与贸易的气息在碰响的瓷器声里扩散、流转、传承......你能想象到自宋以来此地的繁华与富庶。

王朝更迭,是无法改变的循环规律,但以瓷为生的人们,依然延续着烧瓷、卖瓷的秩序和次序。在你残垣的肌肤上站立,山水之间,我能听到瓷器清脆的声音,由大地深处上升、回旋、萦绕,沿着水的流脉,穿过不同的地理单元,扩散着一片地域的光华。

在国土之上,众多的瓷窑遗址里,你不算有名。不及磁州窑之富贵;不及龙泉窑之强盛;不及德化窑之广阔;不及景德镇窑之久远......你仿佛生你的这片红土,朴素和自然是你的胎心,单一与简洁是你的表象。然而就是这些白的、黑的、粗的、细的色彩和质地,却以集体的力量散落于民间,散发着油盐酱醋的味道,承载着五谷粮食的重量。即便离开母体,轮转的光照,依旧流泻在你的面颊之上,将你的玲珑剔透在他乡烟尘里。烟尘可以熏染你的肌肤和身体,但无法隐去红土的胎心。

沿着长满艾草的路径,流水的曲线,破土不久的庄稼......残存的瓷片被有序、无序地散落在田间地头。我知道它们已经很老了,老到可以记叙一个王朝的背影,一座村庄的繁华与衰落,一棵树的直立和倒下,一个人的生老与病死......岁月不语,唯瓷能言。它记录着每一个时间节点上来了又去了(的)人,以及这些人留给世事的传说和传奇。比如,此时出现在我眼前的两只瓷罐,一只斜躺在庄稼地里,一只直直的站着,如同近在咫尺的两个人,诉说着时间里的铅华,和阴晴圆缺里的那些鸡鸣与狗犬。面颊之上,呈现着不同走向的细痕,抚摸这些纹路,仿佛一个老人,在时光里闭目养神,偶有人声惊扰,突然睁开,光芒里满含宁静和安详。我在它们周围走动良久,没有作声,也不能作声。它们已经听了很久的人声、水声、风声,每一种声音在它们的体内一闪即逝,没有留下任何有意义的停留,改变它们位置或用途的停留。

有水声从不远处传来,清脆、悠长,似有瓷的声音。寻着水声,逆河而上,水不是宽阔,也不是很湍急,从山岩里渗出,一滴、两滴......集小溪而成流,穿过杂草、树根、腐殖的叶片,从窑址的脚下流过。这水、这土、这柴草、这树干用自己的身体成就了窑的辉煌、瓷的流转和窑工们的日常用度。我坐在水边的一块岩石上,听水声远去。水可以带走瓷的流脉,却带不走瓷的母体--窑。窑,仿佛此时我身后这棵300年之久的樟树,栽树的人早已远去,但枝叶依然在风雨中繁茂。

看见樟树,似乎看见久远年代的一个窑工。搅和了一天的瓷泥,拖着疲惫的身躯,当他掀开自家虚掩的门扉,堂屋里传来女婴的啼哭,寄存在身体上的困乏一时间不知去向。窑工顾不上洗脸、吃饭,提了锄头,迫不及待地在自家门前栽下一棵香樟。樟树庇荫着院落,窑工数点着瓷器,女儿守护着光阴......待到出嫁的日子,樟树倒了,变成了厚重的木箱,木箱里不仅堆满了瓷碗、瓷碟、瓷坛、瓷罐......还有用瓷器换来的丝绸和布匹。送女儿远嫁的车船日渐被茂盛的树木遮蔽,窑工并没有空落或者失意,他视远嫁的女儿如同送一船瓷器出村。女儿迟早是要回来看他的,沿河而下的瓷器永远是回不来的。

这些年龄不等,朝代各异、或整齐、或寥落的窑址被排列在这里,没有具体的构建者,也没有具体的守护者,在过往的温度里迎来送往了多少商贾,仿佛一年一度绽放的梧桐花,无从统计。一座窑,独自掩映在一片高大的枫树之后,远远地,只露出青砖箍砌的门洞,昭示着曾经绵延不绝的烟火,烟火在这里,不是欣赏者意念中晚来的炊烟,而是遗落在历史深处的文化符号,是先人们用泥土塑造出的恬淡、宁静、闲适、生存与生活。

目之所及,满眼里依旧是没有声响的碎瓷,散落的依然是祖先的手艺。在一棵开花的梧桐树下,我看见一个穿着红色裙裾的女子,左手拿了一块瓷片,右手拿了手机,不断地变换角度,拍着光影里的瓷,和瓷体上的山水。也许是痴迷或者忘我,她的身体与树枝有了一次触碰,洁白干净的桐花瞬间飘落,缓慢、轻柔,仿佛“五月飞雪”。然它们在我眼睛里,犹如鼎盛时期的横峰瓷窑,一时间,覆盖了辽阔的红土丘陵。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掌心里搁了一块细瓷,在树荫下独自欣赏,任凭流水和风的声音在他的身体上游走。踩着碗墩铺陈的小路,我的双脚有些动弹不得,信手捡起一块乳白色的瓷片,学着他的样子。生活的繁复,将我们的身体缠绕于琐碎,并不同程度地牵引着行走的方向,只有将身体安放在这样的光景里,才能感受到人与自然默契。如若忽略了时间的约束和生存的欲望,我宁愿将自己封存于此,透过瓷片的质地,与一个王朝对话。

阳光、青草、杂花、流水、梯田、耕牛、人声、鸟语......这些静止或走动的物象,千百年来陪伴着这些缄默的瓷片,每一块瓷片都有一个讲不完的故事。而故事,一直在延续,延续它的依旧是这块土地上行走的窑工们的后裔。

阳光开始西沉,我继续行走。山峦披着霞光,蜿蜒于暮霭。挂在树枝上的各色花瓣与晚来的微风做着最后的告别。而我的身后,无数片白色将自己敞开,接受来自不同地域上的目光。

初夏的横峰,我行走的脚步在一块瓷片前停留,在下沉的光照里终结。

此时,有光晕从我的头顶掠过,祥和、轻淡,婉若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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