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国画)。 胡江 作
岭南的夏天是与一种水果联系在一起的,那就是岭南的佳果荔枝。这种大红色、果壳凸起颗粒、水汪汪的果肉,都是夏天式的。荔枝夏天上市,与炎热与豪雨与台风一同到来,不像香蕉、菠萝不分季节生长,荔枝一年一年重复着夏天的故事,重复着只属于夏天的骄阳似火与彤红点点。
去年夏天到惠州惠城区水口镇参加荔枝节,桌子上堆放着荔枝,台上人们歌咏、舞蹈的是荔枝的歌舞,他们吟唱的都是千年前的那些荔枝,是绍圣三年(1096年)北宋贬官苏东坡吃的荔枝。
1096年夏天的荔枝进入了一首诗中,从此惠州荔枝甚至夏天就走不出这首诗了,仿佛我们吃的荔枝都是那个夏天的味道。从此,自然的佳果有了另一番滋味,那是时间的味道历史的味道文化的味道,真真切切。我剥开荔枝壳,果肉入口的瞬间,这首诗自然而然地在耳边响起来:“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少年们在台上唱着这首诗,捧着荔枝跳着舞,台下地坪坐满了人,阳光灼热,红色帐篷撑开巨大的空间,这主要不是防晒,是怕随时而至的暴雨。这来自海上的暴雨飘忽无踪,任性来去。每个人念起这首诗,诗仿佛成了荔枝的一种属性。我们都在品着苏东坡的荔枝了,都觉得做一个岭南人是一件多么幸福多么自豪的事情。文学的力量大得有些怪异。在我们都在埋怨文学边缘化的当下,对这样的现实却常常视而不见。这难道不是文学的一次嘉年华?中国如此多的作家正在写作,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作家们的创作离生活离民众越来越远?
说起惠州就无法绕开苏东坡,哪怕惠州不过是他的流放地。一座几百万人的都市,至今最能与外人道的还是这个人。多少岁月、多少生命、多少事情,在这里出现又消失,多少楼盘平地崛起,多少工厂、多少GDP正在日日刷新。然而,它们不见得能让这座城市骄傲或者让外人感到兴趣。这实在是一件无奈的事。“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惠州的话题无论雅俗都要说到坡公,1000年的时光只是昨日。
苏东坡吃荔枝本是一件俗事,因为他的诗却成为十分风雅的事情,成为一次著名的吃的行为艺术。绍圣三年五月,太守东堂将军捧出荔枝,苏东坡心情大好,一时开怀大啖。五月也是朝云的生日,他为朝云庆生并作了诗。兴奋的情绪把五月都涨满了。这一年他大约写了十九首诗,四首词,六篇文章。这并非是他第一次吃荔枝,前年四月十一日,他在惠州初尝荔枝,作《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一诗:“南村诸杨北村卢,白花青叶冬不枯。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枝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这首诗知道的人并不多,并没广泛流传。四月吃荔枝如果没有猜错,应该与他一个多月前游白水山有关,这次重游过荔枝浦时,一位“水北老人”邀请他荔枝熟时来吃荔枝,“君来坐树下,食饱携其余”。那时荔枝已经挂果。
荔枝只生南方,且极难保鲜,北方人是很难吃到的。我小时候吃的都是荔枝干,荔枝干既稀罕而且珍贵。古代交通更加原始,自然荔枝干也更加珍贵。不难想象,苏东坡吃荔枝的馋相。他多次在诗文中表现了他对荔枝的喜爱之情。例如《和陶归园田居》其五:“愿同荔枝社,长作鸡黍局”。《赠昙秀》:“留师笋蕨不足道,怅望荔枝何时丹”。《新年五首》:“荔子几时熟,花头今已繁。”《(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引》:“有父老年八十五,指(荔枝)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携酒来游乎?’意欣然许之”。
苏东坡来惠州之前已有过多次流放,嘉祐元年,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他出为杭州通判。元丰二年,先是贬谪湖州,因“乌台诗案"降职为黄州团练副使。元丰七年,与司马光又不合,再次当了杭州太守。元祐六年,外放颍州。绍圣元年贬到了惠州。他一生走过了百座城池,到过的地方之多,诗人里他是能与四处游历的李白媲美的。他几乎一生都在路上。遭遇如此命运,他的乐观甚至超过了无事游历的李白,一把荔枝他就吃得如此欢欣!而他当时的处境除了地理的荒僻,还有性命之忧。章惇欲置他于死地,这位苏东坡从前的朋友害怕他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于是,找了苏东坡的死敌程训才担任广南提刑,挨近苏东坡就是要见机行事,宋太祖有不准杀文臣的规定,章惇玩的便是借刀杀人,至少让苏东坡没好日子过。而苏东坡偏偏吃个荔枝都如此欢乐,这大大刺痛了他们的神经!
我多次来惠州,一直想知道苏东坡当年的行迹,直到这一次,竟然很轻易便寻到了,精确得令我生疑。绍圣元年9月26日,苏东坡与幼子苏过和妾侍朝云抵达博罗,27日游罗浮山,第二天下山坐船,10月2日到达惠州。他在合江楼住了半月。合江楼就在东江、西枝江的交汇处,江水浩大,视野宽阔,原址上现建有高大的阁楼,四周已被现代的钢筋混凝土高楼包围。18日他又迁居水东嘉祜寺,半年后再次迁居合江楼。这一时期,他常沿东江漫步,在盘石小潭垂钓,一旦适应环境了,他便自酿桂酒、种茶,游松风亭、白水山汤泉,三个月里写了大约九首诗、两首词、八篇文章,足见苏东坡的乐观精神。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很快便把这个瘴疬之地当作了安居之所。
然而,毕竟是流放,南蛮之地,方言如鸟语,无亲无友,最乐观的人其精神也会受到打击,更何况一个花甲老人。第二年暮春时节他写了《蝶恋花·春景》,这是很有影响的一首诗,从中可以看到诗人内心的伤感,这应该是苏东坡主要的心境: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
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
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
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诗触动了他的侍妾朝云的心,诗本不是为她而作,朝云却抚琴而歌,泪光闪闪。她说:“奴所不能歌者,惟‘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二句。”每诵起她都要落泪。据说朝云重病,仍在喃喃吟诵。她跟随苏东坡一路南下,万里投荒,太懂得其中的含义了。作为侍妾,朝云很想为他分担,却又无能为力。人世的无常,生命的易逝,这首诗让她伤怀不已。
正如苏东坡一贯的作为,他并不因为自己的处境而疏怠了政务,他来惠州第二年,便募建东新桥、西新桥,推广秧马,作香积寺碓磨,函请三司允行纳税钱粮各便,以免谷贱伤农,建营房,安置驻军,掩埋荒野暴骨等。他与民工为伍,巡视施工进度,监督工程开支。东西二桥竣工之日,他与全城父老欢庆,尽情畅饮三日之久,“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第三年,苏东坡在惠州就有了归属感,“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正是他心境的体现。他决计“买田筑室,作惠州人矣”,他在白鹤峰买了几亩地,建起了20间房屋,书房命名为“思无邪斋”,客厅名为“德有邻堂”。他栽种果树,挖了一口百尺深的井,据说井水清甜无比,他把井水分与四邻,又在西湖筑了一个放生池,去信要儿孙来惠州居住,以遂“长作岭南人”的宿愿。“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但是,命运仍不肯放过他,就在他写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诗句一个多月后,七月五日壬辰,他最心爱的侍妾朝云染上了瘟疫,弃他而去。弥留之际,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直到呼吸停止。
八月三日庚申,苏东坡将她葬于丰湖之上,孤山栖禅山寺之东南,并为她写下墓志铭。朝云这一年34岁。从此,苏东坡不再听《蝶恋花》。
丰湖便是现在惠州的西湖,名字是苏东坡起的,西湖的长堤也是苏东坡捐建的。七七过后,苏东坡仍不能从悲痛中走出,十月,为朝云又写下《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
冰姿自有仙风。
海仙时遣探芳丛,
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
洗妆不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
不与梨花同梦。
如此情深,却只留他孤单一人。“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在这西湖之上,看尽眼底波涛,一切是如此虚幻。更痛苦的是,连亡人他也不能陪伴了——绍圣四年,来自朝廷的一纸诏书,又把苏东坡贬到更加荒远的琼州,昌化军安置,不得签署公事,弟弟苏辙,也被谪往雷州。苏东坡在给皇帝的谢表中写到了他离开惠州的情景:“而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
朝云墓一直保留到了今天,灰色墓碑上刻着“苏文忠公侍妾王氏朝云之墓”。青砖的墓墙砌入泥里,低低的坡地与坟融成一体,坡上的松竹四季长青。苏东坡写的墓志铭静静立于一旁。
“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西湖,因为有了苏东坡,而令人长久品味、流连。它不再是普通的湖,而是历史的湖文化的湖诗词的湖。因为有了王朝云,西湖,成了爱情的湖怀想的湖多情的湖。
从荔枝到西湖,便是从物质到精神的升华。炎炎夏日,北回归线的阳光照亮着这个世界,天空如同岁月一般深邃。惠州的天蓝地绿,美好的夏季时光总是如此。千年之前与千年之后,落寞与繁华,荒野之城与喧嚣都市,全是时空中的变幻。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走在长堤的浓阴下,住在西湖边的宾馆里,生怕惊醒的仍是诗人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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