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在山脊的星星

陈年老铁的沉香被琥珀包裹的时候，思念慢慢进入。

我始终无法走出，那朝侍茶园暮看云的日子。在曙光乍泻的清晨，在夕阳归乡的黄昏，躲进茶园，那一股成熟的茶香，浓浓的，暖暖的，便走进了奶奶那淡淡的目光里。

“香儿，你全身是汗，又疯跑去了，这死孩子。快去冲一碗盐米茶喝下去，这样就不会中暑，肚子疼……”奶奶半恐吓半认真地说。初夏那浩荡的阳光里，外加几声蝉鸣，一串串脚印，带出一身洁白素装，拎一只竹编茶篓，于行行茶树丛中摘出绿色的梦。

我的记忆里，这样一个声音永恒定格。

那个有着阳光的午后，院子里奶奶亲手栽种的每一株茶树都在肆意舒展，每一朵茶花都尽情地芬芳，阳光，蝉鸣，蝶舞，唱响了一曲喜悦的歌谣，拉开了一幅爱的画卷。奶奶最疼爱的这朵陈家小茶花，在茶的滋养下，长大成人了。以茶为媒，从中国茶叶第一镇感德这北边茶山，走进南边的茶山——铁观音发源地西坪。

一路走来，光阴重叠，我依稀在记忆里遗失了什么，又在寻找什么，可终究道不清具体是什么。

喝茶于安溪这座山城是一种日常，这里祖祖辈辈的人每天开门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泡茶。奶奶生活俭省，喝茶却颇讲究。她只喝由时间沉淀下来的“女儿茶”和她自己炒的“蜜茶”“盐米茶”。

内安溪主产茶区感德，家里有女儿的，会在女儿出生的当年精选最好的茶叶密封起来，等到女儿出嫁时再拿出来做嫁妆，作为女儿走进夫家用来敬奉公公婆婆等长辈的第一杯茶。

那一粒粒精选出来被封存好的陈年老铁，都封存着一个家族对晚辈的心愿，还有诸多的恩慈。这样经过“时间”洗礼后的茶，不但味道甘醇古雅，还深具一层时光的意义，它们像沉稳、睿智、豁达的老者，充满对万事万物的包容，象征着一个女孩成长的过程：由天真、稚嫩走向成熟、圆满的人生。

在闽南有着这样的一个习俗：女孩出嫁当天在婚宴结束后，新娘要给公公婆婆等长辈敬茶，这茶不是普普通通的茶，而是结婚当天，新娘在随身带的“女儿茶”里放进红糖的甜茶。奶奶出嫁那年，伴随她走进陈家的还有那一罐“女儿茶”。

从奶奶跨进陈家的那一天起，封存“女儿茶”便成了陈家的家规。奶奶常说：“铁观音这种神奇的树叶，是上天对我们的恩赐。而被时间封存下来的陈年铁观音更是印在戴云山脉的星星，她眨着一双干净的眼睛看着我们，守护着这山山水水。”在奶奶的熏陶下，陈家每年都会精选一些上等好茶封存起来。特别是家里有女孩出生的那年，封存“女儿茶”便是家里的头等大事。

学会炒“蜜茶”和“盐米茶”是陈家女儿出嫁前一天必修课。遍地绿意的茶园，一株株茶树变得干干净净。我抬头仰望的天空，蓝得清凌凌，蓝得醉人。我听见有人扯动乡间的风铃，吹红怀旧的灶膛，我看见故事在这株铁观音叶脉上生动易感的画面。

“丫头，我们先来炒盐米茶，你看好了。”奶奶一脸严肃地说，生怕我学得不认真。生火热锅，锅热了后，她伸手抓了一把日常煮饭的白米放入，再抓一把封存多年陈年铁观音茶叶放入，在热锅中不断翻炒，炒到米变得焦黄，空气里有淡淡的炒米香及幽幽的沉香，再撒入食盐，最后加入热水煮上一碗香香的铁观音盐米茶。

“丫头，吃坏肚子时，就这样炒上一碗盐米茶喝，就不用找医生。若是肚子胀气了，不舒服，就炒上一碗蜜茶喝……”。锅里传来“噗呲噗呲”的声音，空气里多了甜甜的味道，奶奶教完我炒盐米茶，又倒入蜂蜜，加入茶叶、陈皮，开始教我炒蜜茶。“丫头，炒蜜茶要费点时间，要不停翻炒，直到茶叶和蜂蜜完全融合。可以用手一抓，蜂蜜不粘手，这个蜜茶就算是炒好了。”奶奶教我炒起盐米茶和蜜茶一点也不含糊。

这个奶奶教我炒盐米茶、蜜茶的午后，变成了一枚最饱满的果实，由奶奶的手传递到我的手，成为家族里世世代代人生命的延续，情感的皈依。

茶滋养着我。用陈年老铁作原料，奶奶制作的陈家独有的盐米茶、蜜茶伴随我成长，让我童年里免去肚子不舒服或中暑时吃药的痛苦。而今我自己做了妈妈，女儿肚子不舒服时，我常如法炮制盐米茶、蜜茶给孩子喝。

“今年吃甜甜，明年生后生”“新娘娶到后，家财年年富”“今年娶媳妇，明年起大厝”“新娘生水真命好，内家外家好名声”“姑拿甜茶来相请，让你金银整大车”……走进夫家敬奉茶叶的那天，听着来自长辈的声声祝愿，我恍然明白奶奶奶常说的那一句话：那每一粒历经时间沉淀下来的老铁，都是印在山脊里的星星，守护着一辈又一辈的人。

无独有偶，结婚敬奉长辈喝茶的那天，夫家的当家祖母也拿出一坛用陶罐封存起来的陈年老铁，在我敬奉完茶后开启这个别具“时间分量”的陈年茶，告诉晚辈生活如同老茶这般简单，无需经过任何矫揉造作或艺术的加工，只要简简单单的、朴朴素素的样子，由时间的沉淀就能收获属于自己的美好。原来，世代从事茶叶经营的夫家，从父辈开始也会每年留下一些最好的茶叶密封起来，在家族有重要的日子开启有时间分量的茶与大家一起分享。

丫头的琴声在8点准时响起，我捧着一杯刚冲泡的陈年老铁，看着透明的液体慢慢变成红褐色，红而透明有光泽，像琥珀让人动情。那干枯被压扁的叶子在水里缓缓地伸展，慢慢变得饱满平滑，呈现出它的本色，变成了一颗颗又亮又圆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