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萌,许多年前,大约是2005年,我也像你今天这般年纪,也像你在书中写到的童年好朋友一样,从学校到单位,然后结婚、生子,看起来顺顺当当。这天下午,我接到单位交下来的一项特殊任务之后,知道了你的名字。什么特殊任务?其实就是你家被推选为全国五好家庭,我负责写推荐材料。
黄昏,你爸爸把各种材料,包括当时一些报纸采写的文章摊在他办公桌上,一件一件地讲给我听,讲到紧要处,会停下来,然后慢慢地说:“小刘琼,你不知道……”这是你爸爸的口头禅,我们老文艺部(指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者注)的人都知道。他喜欢说“小童古”,说“常莉小姐”,是重庆北碚人的俏皮尾音;他偶尔还喜欢谈论股市,谈论电脑的各种用法;他个儿不高,但开朗,走路有劲儿,接受新东西很快,通通达达的一个人。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讲完你的故事后你爸爸的平静,以及我的震惊。走出你爸爸的办公室,站在编辑部的大平台上,看着许多台安静的机器,几个老编辑还埋首其中,我记得我有点恍惚,想着,这人世间真是旦夕祸福至。
从那时起到现在,又过去了若干年,我仍然过着一种相对简单也是通常的人生。晚上有时会在报社大院里散散步,偶尔,也会远远地看见一辆轮椅车。我的眼神不好,特别是在夜间,但我知道一定是你。在这个院子里,只有你,会自己坐着轮椅车出来散步。
你爸爸说,自己坐轮椅车出来,是你的需要。你要散散心,呼吸呼吸外面的空气,你要一个人静静地看看、想想。你在建立和感受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一个人跟这个世界的联系可真脆弱,腿坏了,被限定在家里,不走出去,可能与世界的关系就断裂了。比如你,当初从上海做完手术坐上轮椅后,才14周岁,虎头虎脑的一个男孩,如果不自学英语,不自学电脑,不自学写作,对外界没有任何了解,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跟外界没有任何联系,今天的你一定不是现在这个状态。你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大量地读书,大量地写作,大量地思考。最重要的,是你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人、对事都很关注,会评论,会介入,会交流,会充满感情。从你写下的这些文字,我惊讶地看到了文笔与才华,但其实我最惊讶的是看到了你文字里满是赤子之真、赤子之情。它们可真是干净,对童年、对亲人、对朋友、对老师甚至对人生的苦难,都是干干净净,不曾蒙尘的。是的,你也没有机会“蒙尘”,但我想这更多是精神的教养。你记录下的人和事是如此具体细致,甚至让人怀疑,一个孩子的记忆怎么容得下这么多细节。怎么不可能?上帝为你关闭一扇窗户的时候,一定也为你打开了另一扇窗户。文字,互联网,把你从轮椅上拯救出来,用你的话说,你开始“向死而生”。
你的文字里充满各种情趣。别人对你的各种情义和好,你都铭记在心,文字里你并不抒情,只是真实记录,包括自己的感受,甚至可以看到遗传自你父亲的幽默。这是你与外界联系的方式,也是让你检视自己的方式。你的这种精神上的努力站立,竟然让我想起了一部著名的好莱坞影片《我的左脚》,电影改编自爱尔兰作家的克里斯蒂·布朗的真实经历,作家因小儿麻痹症而全身瘫痪,却依靠唯一可以活动的左脚成为画家和诗人。这部电影和这个故事,你也一定看过。但他在远方在过去,你在我们身边。你的坚持和努力,包括你的开朗和懂事,没法不让我对你心怀敬意。
有谁到这人世走一遭,不会碰到不幸的?这句话,我可以拿来安慰你,但我想你不需要,因为我不是你。你所有的不幸都要靠你自己、靠你父亲、靠你母亲来扛。而且,某种角度,正是有这样的父母,才能有今天在精神上努力站立的你。我当然要向他们致敬,但我更想向你致敬。所有外界的鼓励、赞美,包括你并不需要的同情,都是简单可操作的,都不能代替你所经受的一丁点儿痛苦。所有的痛苦,身体的和精神的,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去承受。正像你的人生,刚起步不久,刚看到跑道,就被甩出了常轨,还是要走完,怎么走完,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
但是,外界,就是我们,会交流很多信息,作为支撑。比如说,我将告诉你,在这本《风雨萌芽路》里,我真是看到了一个才华洋溢的真实的你,蒋萌。
夜色里,你的轮椅车从我的身边经过。我还是没有去跟你打招呼。你不知道,我其实有社交恐惧症,我也喜欢宅着,自给自足。像你我这种人,心意都在心里,故事都在脑子里,我们可以用笔和键盘去走路、去说话、去寻找。上帝造人,还真是蛮讲究哩。
我比你大十岁,但我是由衷地欣赏你,敬佩你。我把你的故事讲给我的孩子听,他今年才14岁,是你开始坐轮椅车的那个年纪。我说:“哪天带你去认识这位不平常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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