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追、娜姆、窝罕、玉尖凤、开农、娜妥、嫩拽……这些名字音调独特、节奏明快、传统深远、印象神秘,是什么意思?我请她们解释。
明追——聪明伶俐。嫩拽——寺院尖顶上的装饰。窝罕——金荷花。娜姆——属马的女子。娜妥——属兔的女子。开农呢?没有什么意思,她父亲的名字叫车开,她就叫开农。
她们分别是哈尼族、拉祜族、傣族,在我去西双版纳不时居住的四年里,成为常来常往的朋友。
某日我突发奇想,也想要一个她们那样的名字。大家兴高采烈地展开讨论,以自己民族取名的习惯和依据,努力寻找与我个人特征契合的名字。假若我是傣族,可以叫玉香(我排行老大),可以叫玉段(我姓段)。想要财富,可以叫玉应罕(罕是傣语的金子)。假如我是拉祜族,取名很简单,女性名第一个字都是娜,后面接上自己的属相就是了。我属龙,就叫娜倮。
最后,明追用哈尼美人的大眼睛仔细打量我的身材和脸型,作出总结性发言:“你不像傣族,也不像拉祜族,更像我们哈尼族。你叫芭拉得了,芭拉是月亮的意思。”大家一致认可,都拿起手机,把我的名字改为了“芭拉”。
四年前,我还不是芭拉。
那个秋天,我和昆明的邻居老娜登上飞往西双版纳的飞机,在气温三十多度的嘎洒机场降落。
走出机场大厅的玻璃门,迎接我们的是毫不客气的滚滚热浪。火速脱去外套,戴上遮挡亚热带灼热阳光的宽檐帽和墨镜,加入到南腔北调来景洪购买别墅和小公寓的外来人流中。
在如火如荼的售楼广告中寻找前进的方向和道路。在残留着果实的椰子树和巨伞样的棕榈树下不停擦着止不住的汗水,设想即将购买的房子,将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
酒店房间就是老娜给我们上投资理财课的教室,老娜说,选址很重要。夜深人静,疲累的老师睡去,我在遥远和陌生的黑暗中“背叛”着她。我想买澜沧江边没有任何遮挡的公寓,站在阳台上看江对岸闪烁的灯火和新建的大酒店,或者与某人坐在藤椅上喝着老挝啤酒看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的白色邮轮,听它们偶尔拉响的汽笛声,把我从日常生活的规范中一把拎出来。更多的时候,读书写字、观景发呆。
第二天醒来,我把决定性的想法告诉老娜。大概是她被我的妖言迷惑,开始考虑我的建议。一小时后,我们来到江北那个现在因“大金塔”和“星光夜市”已被写进旅游行程的楼盘,在合同上签上名字。
我发现,芭拉这个带着异域水土气息的名字好像包含某种隐秘而神奇的效果,竟让我躲避了在昆明不时袭来的病痛,获得意想不到的欢乐与健康。我得以自由出入明追、娜姆、嫩拽家族的各种场所,吃遍每一家饭桌上的美食,听着他们传奇的故事,饮酒、跳舞、唱歌。
我紧跟明追,仿佛自己真的成了芭拉,说着音调欠佳的哈尼话,诸如“霍扎扎哎!”(吃饭了)“尼嘎门嚯!”(太好玩了)不停在她的亲戚家串门,直到酒足饭饱、曲终人散,才大声说:“内门妈,阿果以麻喋!”(谢谢你们,我回去了)来到长着椰子树和棕榈树的街头,在温热湿润的晚风中辨认回家的方向。
穿过一条种满芭蕉树和杂木的小路,闻着说不出名字的花香,摁出开门的密码,上楼,进家门。那个哼着《山寨小夜曲》倒在床上很快滚进梦乡的我,还是芭拉。
明追诚挚而浪漫,擅长汉族语言文字,是哈尼族的文化人,爱读书写作,爱唱歌跳舞。她笑言:“你已有我们哈尼族的名字了,我们是父子连名,从始祖送米窝开始,每个家族都以父系的血缘为纽带来建立自己内部的谱系——‘资’。我们就是靠‘资’来辨别家族血缘关系的远近。代数最多的家族,现在已经五十八代了。”
父子(女)连名的方式,不断记录着哈尼族的生命血缘。如,克确的儿子叫确康,确康的儿子叫康军,女儿叫康培。明追是康培的小名,但很少有人叫她康培,明追也就从小名变成大名了,还成了她的笔名。作为州里某个部门的领导,她的名字叫李桂英,据说是小时候汉族老师给她取的。
在景洪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那些来自全国和欧美国家的新移民一样,慢慢认识和了解着西双版纳。看着澜沧江潮水的涨落和山尖云雾的浓淡,听那些留在西双版纳的重要理由,会心一笑,或哈哈大笑。但是,也许中国土地上,不会再有一个地方像这里,仅仅因为一棵树、一杯茶、一个人、一句话、一朵花、一座庙,或者一条筒裙、一团米饭、一条烤鱼、一抹眼神、一个笑容、一次邂逅,就决定留下来。
于是,就真的留下来。或者把家搬来。
我至今想不明白,是西双版纳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还是芭拉这个名字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
从饭菜的口味到身上的衣装,我愉快地本土化。入乡随俗去棕榈树下的小街边,向从寨子里赶来摆地摊的傣族和哈尼族妇女购买竹笋和青菜,享受那些陌生的欢乐和惊喜。我并不在意亚热带的阳光晒黑脸盘儿和双臂,我在意的是,一位温柔美丽的傣族少妇,因为我不会说景洪话,就理所当然把四元一斤的泰国青芒即刻涨价了两元,卖当地人一元五角的大白菜,卖给我们新移民两元五角,很见外!
我注意到明追、娜妥、窝罕和玉尖凤,她们都喜欢穿汉族的衣裙,得体而时尚。又感觉和我喜欢她们的衣裙理由不太一样,除了爱美,我偏重好奇,她们偏重实用。
芭拉这个名字,让我快速打进明追的家族,变成他们似是而非的亲人,吃住随便、来去自由。
比如每天去打扰小孃。明追的外婆和小孃的母亲是亲姊妹。其实明追还早一个月出生,“但没有办法,只能叫她小孃。”除了称呼显示的长幼,她俩实际是平等的朋友。明追和她讲母语时,叫她阿阔;说汉语时,叫她小孃。
叫我芭拉的时候,小孃使用原生态的哈尼口音,其余是流利的汉话。她的哈尼名字叫开农。明追说,小孃是哈尼刺绣和哈尼古歌的高手,有墙上作品和歌喉为证。我走到镜框前细看,针脚绵密,配色鲜艳,花纹图案古老奇特,据说隐藏着哈尼族从北到南的迁徙之路和生命法则。
她们是天然歌者,开农主唱,明追应和,开口都是清越嘹亮的歌声,或热烈,或悲伤,或奔放,或收敛。她们婉转如溪流的哈尼古歌让我备感震撼,第一次听见远古温柔的声音。
小孃穿上花朵热闹的衣裙最漂亮。她喜欢唱歌、讲笑话、玩麻将,尤其是买菜做饭。几乎天天中午都在家摆上一桌,色香味俱全。
每当我们围坐下来,小孃用筷子夹起一块红烧土猪肉或黄焖鸡,或是她从南糯山带回来的野茄子、甜笋、苦凉菜,送进嘴里尝一口,发出由衷的赞叹:“太美啦!”仿佛这美味与她无关,完全出自另外的高厨。其实,这张摆满美味佳肴的饭桌,是她连接过去生命角色的小舞台,她不愿停止演出,并努力变换着花样。退休前她是州政府机关食堂的厨师。
在昆明的时候,我算得上性格开朗、能舞能唱,但归根结底只是为了表演。在景洪不一样,当明追她们随着演奏家嫩拽的巴乌或葫芦丝翩然起舞,我马上沦为观众,只有喝彩的份儿。
某天,大家来到我在万达度假区的家中,嫩拽吹起随身携带的巴乌,娜姆带头唱起来跳起来,手腕和脚腕还缠着绷带的娜妥马上加入。有人建议,退休后去学广场舞。明追边舞边说:“唱歌跳舞为什么要学?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才能。”嫩拽边吹边舞,还不停做出点头状。她们舞着舞着突然问我:“芭拉,你为什么不跳?”
那一刻,我还是瑞秋。那些也是与生俱来的各种顾虑和在乎,封锁了我的激情。直到她们快要生气,我才缩手缩脚地抓住她们舞蹈的尾巴,不自然地摇摆起来。
渐渐的,我开始以为自己真是芭拉了,真的可以想唱歌就唱歌,想跳舞就跳舞。心门自动打开,让西双版纳的阳光照了进来。
竟然有一天,芭拉对着她们挤眉弄眼,放开嗓子高唱《山寨小夜曲》——“芭拉拉加哎(皎洁的月亮挂在静静的夜空),翁达拉册册表(山寨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我站在澜沧江边,丢掉了以往的盔甲,披上了美丽的轻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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