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结束的时候,下连的命令才正式宣布,我被分到了七连。
七连是看押连队,担负着安徽省第一监狱的看押勤务,对外叫通用机械厂。据老兵说,七连的营房是独立六团最好的营房,是距离团部最远的连队,地处号称安徽西伯利亚的阜阳市郊区。
分兵后的当天下午我们登上了开往阜阳的火车,那是那个年代跑得最慢的火车,两百公里的路程,火车行驶七个小时才能到达。车厢里拥挤不堪,我们二十几名新兵从上车就没有座位,一直站在过道里。停了两站后上来一位妇女,背个大包还抱着个孩子,一副非常吃力的样子。我正要上前做好事帮她拿东西,不料站在我边上的新兵、大眼睛赵伟反应比我还快,上前就接过了妇女怀里的小孩儿。妇女看我们是当兵的,很放心地松了手,感激地站在边上,她就那样心安理得地站着,看着赵伟为她抱了一个多小时孩子。我看妇女没有接过孩子的意思,就把孩子从赵伟手中接过来抱着。听说赵伟是泾县县委书记的儿子,他能有这个觉悟,能吃这般苦,使我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尽管火车很慢,我们还是在深夜十二点的时候到达了阜阳站,天气寒冷无比,在明亮的灯光下,每个人呼出的气息都变成了一团白雾。一辆大轿车拉着我们钻进一片黑暗中,等再看到灯光时,老兵指了指路边的高墙说:“这里面就是第一监狱,是七连的执勤目标。”透过车窗我们争相往外看,因为围墙太高,谁也没有看到墙的顶端。
虽然是半夜,连队组织的欢迎仪式并没有省略,老兵们列队站在营区门口,拉起长长的横幅,鼓掌欢迎新战友,还有一大锅鸡蛋面条等待我们狼吞虎咽。吃饭的当口,我悄悄打量一下号称全团最好的营房,果然是高高的三层楼,比新兵连住的平房气派了许多。长到十八岁我是第一次睡在楼房里,那一夜睡得特别踏实,以至于起床号都没听到,是班长连续推我三遍才把我推醒的。
楼房高大,官兵们却不能全住在楼房里,一个连队分为六个住宿点,除连部外,还有监狱四个角的四座岗楼,外加监狱大门哨,大家叫它一号哨。五个执勤点住着五个班,每个班的岗楼都是四层,顶层是四面通透的瞭望哨,通过瞭望哨监视两面监墙的安全。由于连队的主要任务是确保监狱的安全,所以排长大都随班住在岗楼上。监狱四周就是农田,每天连队集合训练学习,执勤点上的兵都要穿越农田的乡间小路到连部集中。我当时住在三号岗楼上,就是监狱的东南角,距连部是比较近的,可我最大的愿望还是住到连部去,因为那里不叫执勤点,而是真正的营房。离团部较远的连队,连部就是战士心中的政治文化中心,靠近中心似乎心中就会有更多的优越感。
我们下连不久,连队从团部调来一位连长,叫张学军,长得一米七八的个头,文质彬彬,白白净净,一看就非常儒雅。后来听说他是团教导队的教员,军事素质好生了得,打靶百发百中,有百步穿杨的本领,说他打的子弹比我们吃的盐都多,我们新兵听后佩服之极,都想有一天亲眼目睹他超群的武艺。不料连长的武艺还没有领略到,却领略到了副指导员当着战士的面公开批评连长的一幕。那是一天中午,官兵正在午休,突然被一阵急促的哨音惊醒,大家习惯性地翻身起床奔向操场,连长大声命令道:“刚刚接到报告,监狱车队的仓库失火,大家带上脸盆等工具跟我速去救火。”说完连长带头向火场冲去,我们没有人犹豫,跟着连长也冲了上去。哪知刚跑出两百多米,就被副指导员大声阻止了,他跑到队列前,对赶往火场的队伍说:“全体战士请注意,现在火情不明,为防止有人故意纵火转移视线,而进行劫狱、越狱、暴狱,确保看押目标安全,请大家立刻返回自己的岗位,各哨位增加人员,加强戒备,以防犯人趁火闹事。”连长这时已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当行为,随即命令按副指导员的要求迅速带回。在事后的总结会上,副指导员再次批评连长遇事不够沉着,主次不分,险些酿成大祸,最后加了一句,说连长刚到七连,对任务性质还不了解,所犯错误是可以理解的。
对于副指导员的批评,连长没有解释,表示完全接受,还当着战士的面作了自我检讨。
大家知道副指导员完全是从工作角度考虑,并没有错,这件事情也没有影响连长在全连官兵心中的威信,相反,他勇于接受批评、承认错误、做自我检讨的精神,更赢得了官兵的称赞。在他的带领下,连队当年在全团组织的军事考核中,取得了名列前茅的好成绩。连队先进了,团领导到七连来得自然多了起来,那一年我见到了团里下来的两个副政委、两个副团长和一个政治处主任。
看押连队是半训分队,为了确保执勤这一中心任务的完成,上午训练,下午一般都安排农副业生产或是学习教育,但这并没有降低我们的训练热情。就在我们入伍几个月后,南方边疆暴发了自卫反击战争,七连战士踊跃写参战书要求上战场,有的决心书还是咬破手指用鲜血写成的,场面感人,那些天大家都处在热血沸腾之中。最后十六名老兵被抽调前线参加作战,他们可都是连队通过比赛选拨出来的训练标兵啊。军人能上战场杀敌,那是每个人的梦想,我们新兵也都磨刀霍霍,准备着祖国的一声召唤,奔赴血与火的战场。
为了上战场之后克敌制胜,连队转门制订了针对性的训练内容,训练最多的就是刺杀、投弹、射击、匕手操。还有号称“三打三防”的打飞机、打坦克、打空降、防原子弹袭击、防化学武器袭击、防生物武器袭击。为了保护监狱安全,颖河北岸专门筑了一道宽大的拦河坝,拦河坝上也就成了连队现想的训练场。训练中我们时刻等待着前线的召唤,人人都做足了冲锋陷阵的准备。
记得那年秋天在大坝上进行匍匐前进训练,正好行进至一大片蒺藜丛生的开阔地,长长的蒺藜刺露着锋利而狰狞的锋芒,一根根刺尖直刺蓝天。蒺藜的凶残明目张胆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排长肯定看到了,因为我们大家看得很清楚,祈祷他千万别在这里下令匍匐前进。正想着呢,只听他命令道:全体注意,前方我们遇到了敌人的铁丝网,为了及时抵达阵地前沿,以匍匐前进的方式前进,出发。训练场就是战场,这是平时一直要求的。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是军人的天职,一入伍就是这样教育的。命令已经下达,执行就不能有丝毫的含糊,我牙一咬,眼一闭,迅速卧倒在了蒺藜地上,四肢着地的瞬间,真是钻心地疼啊。大约两分钟后,我们都匍匐前进到了指定位置,排长喊起立时,谁都站不起来了。人人身上都扎满了蒺藜刺,并有血迹流出。接下来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相互之间拔蒺藜,这项任务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从大家的表情就能看出是多么痛苦。
收操讲评时,连长对排长让大家在蒺藜地上匍匐前的事不但没有批评,还进行了表扬,说这才是接近实战的训练。表扬完了他问战士们,蒺藜扎在身上疼不疼,我们都说疼,他说那就对了,但是,说完但是他的目光扫了一下全体人员,顿了顿接着说:我国的南方边陲正在打仗,英雄们正在用鲜血和生命保卫祖国,他们经受的是钢铁和炮火,是比蒺藜残酷千万倍的敌人的攻击,如果面对蒺藜我们就停止不前、不敢不愿冲锋了,那迎接你们的只有两个字,死亡。
听了连长的话,身上原本火辣辣的疼痛消失了,每个人的思续都飞向了非生即死的战场。后来我专门问过指挥我们匍匐的排长,当时有没有犹豫过,他说没有,那天他刚刚得到一个消息,他的一位同学在战场上牺牲了。
我是多么幸运啊,当兵第一年就有了蒺藜地上匍匐前进的经历。后来我又调换过多个地方、多个岗位,工作上和生活中,也曾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无论什么样的困难,与蒺藜地上的匍匐前进相比,都微不足道。虽然那是特殊年代特殊时刻特殊环境下的一次训练,但它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军人是用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换取祖国和平的人,平时的掉皮掉肉不掉队决不能是一句口号,只会喊口号的兵,上了战场掉的就不仅是皮肉,而是不能复来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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