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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囚笼的歌者

2017-08-01 10:50:17 网络

许多年以前了,我住的小区,进入秋季不久,时常可看到一位老汉,推着自行车贩卖蝈蝈。自行车是那种老式的有很宽的后架子,两根木棍插在后架子里,上面悬挂着上百个小笼子,仿佛一座高耸、喧闹、绚烂的秋天的山。小笼子很精致,娇黄的秫秸皮纵横交错,编出许多精致的窗口,看着就惹人喜爱。每一只蝈蝈都拥有这样一座小房子,我也买了一只,带回家悬挂在阳台的晾衣杆上。

对于蝈蝈,我是不陌生的,蝈蝈是北京的秋虫,没有蝈蝈,北京的秋天就少了些什么而差那么点味道,没有蝈蝈的秋天,北京与外地还有什么区别呢?而北京的蝈蝈也的确叫人喜爱,翠绿的翅膀,翠绿的肚皮,眼睛是碧绿的,触须纤长也是碧绿的。大概是相处时间久了,那只带小房子的蝈蝈对我也熟悉起来,每当我走近的时候,它便把触须伸出来左右摇动,同时将绿色的大脑袋顶在小房子的窗口上,用它那苍绿的圆圆的大眼睛谛视我。我碰碰它的触须,触须倏地缩回去了。有一天,因为下班晚了,刚刚打开阳台门,悬挂在晾衣杠上的蝈蝈笼子突然滑动起来,一点一点,缆车一样滑到我的面前。我大吃一惊,这兄弟原来有这等本事,可以带着它的小房子运动。我赶紧把手中的葱叶塞进它的房子里,而它也毫不客气,一把扯进去,生拍被别人抢走了似的,往常可没有这个举动,吃相很斯文,一口一口慢慢咀嚼,仿佛英国的贵族在享受大餐。

每当看到蝈蝈享受大餐的样子,有时候难免不生发一些痴想,比如对这小房子的感叹,真是既不大,也不小,恰好可以让它们在里面转身,如果再大些,是不是,对于蝈蝈,更为舒适、宽敞?但是,这样做,小贩自然要增加成本而决不会做的。那么,我是否应该把它从小房子里解放出来?而解放出来的结果会是怎样?或者依旧呆在这里等待我的葱叶而坐享其成,或者逃离阳台而寻觅自己的乐土去了。离开了阳台,这蝈蝈也可能会遇到许多凶险,当然它也会有处理的办法吧。记得读过一则介绍澳大利亚黄翅蚱蜢的文章说,当这种蚱蜢遇到惊扰时会蓦地跳向高空,进行一次短暂的飞行,在飞行途中将鲜艳的后翅暴露出来,同时发出一种嘀嗒的声响,用以吸引敌人跟踪。当敌人快要接近的时候,黄翅蚱蜢会突然收起翅膀降落到地上,仰视敌人继续向前飞,而突然失去目标的敌人,则会依据惯性的原理,沿着斑驳的轨迹跟踪下去,适为蚱蜢笑。我这只蝈蝈,有这样的本领吗?也许会有吧。蝈蝈、蚱蜢、蟋蟀原本是一类,在昆虫学的谱系里,它们是同纲,同亚纲,而且同目,都属于有翅膀的跳跃者。

秋风渐渐蜕变为冬风,和煦的阳光不再绵长。阳台已经不再适宜蝈蝈居住。友人建议我给这只有翅膀的跳跃者换一套房子,把秋天的别墅换为冬天的温室,直白地说,将透风的笼子,改为带盖的葫芦。将这位仁兄请到葫芦里,再把葫芦放在自己的胸口上,用自己的体温营造宜蝈蝈的生存环境。这,我是懂的,但是有一点,我做不到,我属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如果在上班的时候,我这蝈蝈兄弟因为温度适宜而高兴起来,突然放开歌喉——不,是翅膀,而纵声吟唱,我应该如何向领导解释?而那时手机尚未普及,即便是有手机之人,其传呼之声单调枯燥,只有寥寥数种,不若今之手机可以发出各类声响,甚至“爸爸该起夜了”之类。如果早几年普及,该有多好!如果我是画家,我一定画一幅漫画,我那位兄弟从小房子的窗户里伸出翠绿的翅膀向我招手,兴奋地高喊:“嗨!你好。”

当然,时代不同,对蝈蝈与其同类的态度也大不一样。西人《圣经》在“有关食物的条例”中记载,上帝在晓喻摩西与亚伦时,曾经指点哪些食物可以食用,那些不可食用:走兽之类可以食用的是分蹄、反刍的动物,因为它们洁净,对人的身体无害,牛和羊可以吃,而猪是不可以吃的,因为猪,虽然分蹄但不反刍,属于肮脏的动物。水中的生物,有鳍和鳞的鱼可以吃,无鳍无鳞的不可以吃。飞翔的鸟类,猫头鹰不可以吃。昆虫呢?上帝说:“凡有翅膀用四足爬行的”都是不可以吃的,但是有些,“有翅膀用四足爬行的物中,有足有腿,在地上蹦跳的”,“还可以吃。其中有蝗虫、蚂蚱、蟋蟀与其类”,蝈蝈属于有足有腿,在地上蹦跳的,自然可以延伸至上帝的食谱,但还是有人产生疑问,这些可以食用的昆虫,比如蟋蟀,究竟有几条腿?是四条还是六条。从常识角度,前面有四条小腿,用来爬行,后面有两条大腿,用来蹦跳,当然是六条。既然如此,上帝为什么说是“四足爬行物”?是上帝发生了错误,还是蟋蟀把腿长错了呢?然而,无论谁对谁错,均与蝈蝈无关,因为它与蟋蟀虽然属于同类,但毕竟在上帝的食谱之中没有出现,因此也就回避了把腿长错的问题。而且,即便长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吸引我们的不是它的腿而是它的歌。

现实是,我这只蝈蝈,它的歌声日渐萧疏,而且对于葱叶之类的美味不再那么感兴趣,如论如何应该给它寻找一个温暖的地方了,这是一个事关生死的问题。第一步,我将它和它的小房子转移到卫生间,道理是相对其他房间,在暖气还没有来临之前,这里的温度略高。而在晚间,我则点起油汀,将蝈蝈放在附近,这样的温度对于它是合适的,有几次甚至放声高歌,使得我简陋的居室也生动明亮起来。有一天,气温骤降,我将油汀开启到最高挡,担心温度过高“将不利于孺子”,而将蝈蝈和它的小房子摆放得远些。第二天突然发现,这蝈蝈竟然带着它的小房子搬家了,距离油汀近了许多。我怀疑自己的眼睛,这兄弟难道能够背着自己的房子跳跃?真是成精了!但是,想到那只滑行的缆车,也就释然。秋天,带着小房子滑行是因为食物;冬季,带着房子跳跃是因为温度,而那房子对于它,不过是,而且真真切切的是一只囚笼,如果我与这个带囚笼的歌者换位,我有这样的脑力与这样的体力吗?一时难以思忖清楚。而现实是,过了几天,这只蝈蝈又做了一次同样的迁徙运动,而且路途更远,距离油汀更近,可惜的是,次日我早起向它问候的时候,发现它已然物化,绿色的大圆眼睛再也不会闪动了。

哦,歌者,你这带着囚笼的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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