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块躺在海里的生铁。这句话缘何而来已不可考,反正是某天拿手机对着记事本在记录什么东西,它就从某处跳了出来。我想,这会是一首诗的一句,但那首诗到现在为止,也还只有这一句。
我却无由地喜欢这句话,为什么呢?倘若做一个不那么专业的文本分析,我们一定会问:何以是生铁而不是熟铁?我可能会告诉你检索来的数据标准:一般含碳量小于0.0218%的叫熟铁或纯铁,含碳量在0.0218-2.11%的叫钢,含碳量在2.11-6.69%的叫生铁。熟铁相对柔软,塑性好,很容易折弯,几乎能扭成任何形状;生铁含碳很多,坚硬而脆,不容易被扭曲。这个回答看似无用,但也很重要,那就是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碳。
或者在生活里,我们遇到的铁丝,很容易就被折弯的,是熟铁,而那些需要老虎钳使劲才能拧起来的就是生铁,它坚硬,但又不像钢那样容易折断;它可以弯曲,但绝不会像熟铁那般轻易低头。对了,它也不爱生锈。
我后来想,“生铁”进入这句话里,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生”这个字所引发的联想比熟要特别得多。生,总让我想起一点格格不入,一点孤僻,一点我行我素,甚至一点冷漠。只有生铁才具备文学人物一样棱角分明的性格,因此,躺在海里的,只能是生铁,而且只能是一块。
好绕,我真心要说的当然不是铁的生熟问题,甚至也不是诗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能借此把自己想象成躺在人海中的一块生铁吗?
2
这一年来,我经常在朋友圈里发自己的“工作照”,大都是在家附近的小咖啡馆,一台笔记本,一摞稿子,一支笔,一杯茶(偶尔是咖啡)。这无聊的举动,其实目的是为了督促自己。我跟老婆在这家小咖啡馆办了卡,几乎每周都要来几次,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偶尔是晚上。
因为暖暖还小,在家里工作,她会跑过来捣乱,而且我肯定也会倾向于跟她玩而不是码字;再者,在家里总会轻易就犯困犯懒,失去写作的冲动。到了咖啡馆,至少要把那杯茶钱写出来,才算安心。
也因为这个,朋友们见面喜欢用勤劳来评价我,我心里惭愧,但又不好解释。我没有那么勤劳,只是娱乐性的爱好比一般人少一点,在很多的时候,特别是写我想写的东西,本身就有休息的愉悦感。这可能是有点变态的心理,却是我多年养成的一种习惯。在高中时,我有几年无比必迷恋武侠小说,也是因为没有其他小说可以看,每天在学校里都看武侠小说。但稍有好强心的我,却也不愿意自己的学业直线下降。于是,我给自己定了铁的纪律:每做完一套卷子,就奖励自己看50页武侠小说。
我还能往更远处去追溯,童年和少年在乡村所经历的种种事情,几乎都是按照这样的逻辑来进行的。比如所谓春种秋收,比如悉心照料牛羊,牛羊就会产下幼崽;比如上山采草药,卖草药钱的零头可以换来一根冰棍。和艰苦而巨大的劳作比起来,补偿的东西总是不成比例,可就因为不成比例,它们在欲望深处引发的“剩余快感”才如此的迷人,让人欲罢不能。美好的东西是不能尽享的,人作为人的局限就决定了,只有给欲望留下一丝的不满足,那满足才能持久而顽固。
这种行为扩展开来,就变成我现在的基本生活方式,每一个辛苦的劳作之后,我都会预先安排一种简单而快乐的休息——比如跟家人去吃饭,比如跟朋友去喝酒,比如窝在咖啡馆的沙发上无所事事、昏昏欲睡。
但是我不会耽于这种日常的享乐(其实这哪算享乐啊,顶多是休整),因为我是一块生铁啊,我要保持自己必要的坚硬和柔软。
3
躺在海里的生铁,永不会漂浮上来,除非它被某种外来的力量打捞而出。
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海里,无声地增加着海的重量,和海平面的高度。
以现在的生活标准来看,初中时的日子实在太过清苦了,十个人住一铺冬不暖、夏不凉的土炕,厕所离宿舍两百米远,一日三餐只有小米饭和发酸发臭的咸菜,原始的饥饿和对食物的无止尽欲望引发着最痛苦的折磨。现在可以坦白一点,对那时大部分人来说,学习实在是次要的事情,只有在考试后的三天里它才有意义,更多的时候都是让位给胃部对消化物的需要。
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中,仍然会有一块块生铁在其中。
我难以忘记,隔壁班一个个子很小的同学,他成绩不错,却仍极其用功。课间从不娱乐,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然而不管他多么努力,却永远也考不到第一名。比他更聪明且贪玩的学生,牢牢地占据着这个位置。
中考前两个月,他已经进入半疯魔的状态,每天早晨3点钟起床到班级去自习,甚至生病时也是如此。他点着蜡烛,一遍又一遍地做题,终于把自己做成了一个传奇,成了老师用来刺激和鼓励其他同学的绝佳例子。但是就在考试前几天,他却因为长期高强度的学习而造成神经衰弱,一想问题就头痛欲裂。老师们忧心忡忡,都觉得他可能会因此寻短见,或者会疯掉。
但是谁也想不到,他还是和我们一起参加了中考。没有人知道,他如何独自在考场上和自己的痛苦做斗争,他最终的成绩和平时差不多,他没有因为超常的努力而获得回报,却也没有因为努力引起的病痛而发挥失常。他像一个运气不好的运动员,采用了各种极端的训练方式要提高,比赛的结果却和什么都不做一样。
中考后,我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我不知道他考到了哪所中专学校,可他成了我初中生活里,很少有的能记住的几个人。
他就是人群里的那块生铁,拼命用力,几乎把自己折断,但就在濒临断裂的瞬间,天生的柔韧性却又让他活了过来。
4
和大海的意象相隔甚远,这句话让我想起那些匍匐在田地上的农人。
直到读研究生的时候,我才知道,虽然都是农民,但不同的农民和土地的故事是如此的不同。不说南方北方的不同,就算都是北方,内蒙和吉林也很不相同,陕西和山西也不同。在我老家,因为干旱,大部分土地又不能人工灌溉,只能靠天吃饭,因而产量很低。虽然每口人平均的土地相当多,但总的产值却少得可怜。
他们唯一的机会就广种薄收,通过在大片的土地上种植、劳作,以获得更多收成的机会。
夏天,天气炎热,太阳如红碳,农人们蹲在田垄上,一棵一棵地给禾苗除草。我少年时做过这种劳动,枯燥、辛苦,常常有一种绝望感。但那些劳作了几十年的人们没有绝望感,他们自然而然地觉得,草总会锄完的,禾苗总会长起来的,秋天总会收获的,他们顺应着大自然的节奏。
他们当然不会因为如此就变得轻松,但却以此抵御了劳作带来的焦虑。劳动在特殊的时间段里,就是劳动本身。我不想赞美这些,也不想借此去文艺腔地抒情,我只是想对这种姿态表示一下卑微的尊重。
也是因为如此,我看不得知识分子们对他们的嘲弄,有意无意地觉得农人们落后、愚笨甚至肮脏。他们以一种食物链顶端的嘴脸去对待这些人,是把人最朴素的道德丢失了。人们汲汲于白领们的加班、压力,吐槽超市里的蔬菜和粮食涨价了,却从不会关心生产它们的农人是怎样的处境。以城市为中心的市场经济中那把巨大的剪刀,正齐刷刷地把他们刚刚冒头的新芽剪去。
前一段,父亲卖了家里的20只羊,平均一只300元左右。而父亲如果要买一袋化肥,平均150元,买一管牙膏,平均10元,买一把牙刷,至少5元,其他油盐酱醋等等,细算下来就要很多只羊。这一年他要不停地劳作,这些羊才能长大一点,但只需几分钟的交易,卖羊的钱就会花光。
我现在写的文章,平均稿费大概千字300块钱,也就是说我只要打下1000个字,就等于卖掉了一只羊。一只羊,卖掉就等于永远卖掉,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而我打下的每一个字,在我死后的50年里,它还属于我,并且永远在我的名字下。没有一只卖掉的羊身上刻着养它的人的名字,没有一只羊能第二次属于它的主人。我该怎么去告诉父亲这个等式?我是自豪地说,看,儿子还是很能干的,写1000字就等于一只羊;还是以同情的口味说,爸爸,你辛苦养一只羊,还不如我多写1000个字呢。
然而不管我多么坚持,父亲都不会把他的羊全部卖掉,因为在他看来,那些羊虽然不值钱,可它们繁衍生息,是他一生积累下的家产——不要用价格去衡量这份财富吧。父亲知道,他在生活的意义上拥有它们,或者说,正是因为有这些东西,他之前所付出的劳动和汗水,才能被确证。否则,难道那些努力只是虚无吗?
哦,原来那些羊,包括已经卖掉、被运走、被宰杀、被吃掉的羊,都是躺在海里的生铁。
5
我现在担心的是,还能否把这首诗写完。
我更担心这首诗写完之后,一块躺在海里的生铁这一句,已经完全不适合这首诗了。这并不少见,许多时候那些最初涌现的诗句,被后来的整首诗排斥在外。因此,它可能会永远孤零零地躺在海里,时间足够久,它一样会锈迹斑斑,变成不值钱的古物,甚至是连故事不会有的古物。
它的命运就是永沉海底,即便被打捞,人们也只会皱下眉头:哦,一块生铁。
但这不妨碍我们想象其他的可能,比如一条大鱼,不小心把它吞了下去,然后开始在海里的漫游,这块躺在鱼腹的生铁很可能被大鱼的胃酸腐蚀,被它带往海的更深处更远处。
它或许会遇到另一块生铁,或者一堆,海里总是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沉溺之物:一所沉默的船,一发始终等待爆炸的鱼雷,海员不小心从甲板上掉下的旧锚……根据物理学定律,这些铁器之间有着不易察觉的引力。
总有两个会阴差阳错地碰面,纠缠。两块生铁熟了——这肯定超越了文字游戏和脑筋急转弯。
是不是像极了人海里的人?好吧,绕了如此大的圈子,我要说的依然是人,是你和我,是你们和我们和他们。
不信你跟着潜水者去看,海底,躺满了一块又一块的生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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