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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乡石板路

2017-08-11 08:10:39 网络

渔乡石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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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穿行在风波浪里,

下海捕鱼是男人的本分;

女人们守护着一份家业,

迎候男人是女人的事情。

海湾上裸露的金色岙滩,和散落在山脊间的黑瓦白墙,再加上阳光在深绿或浅绿的山坡和坳壑间走来窜去剪出的阴面和阳面,我们渔乡的画面布局就很有层次了。而连结这些块面的线条,是用无数坚实垒接起来的石板路。蜿蜒、腾挪的脉痕勾勒出一条条白带,牵来扯去纠缠在村舍与村舍、岙滩与岙滩、村舍与岙滩之间,编织起渔乡的风景,连接着渔乡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这里的土风,与一般的乡野迥然有异。就是在玉环岛,数十里海角一隅,原来竟是:亘绵的丘陵,山峦起伏如龙蛰。说不出是哪年哪月,或许是走出大山的人们惊喜地发现蔚蓝的海,抑或是穿风踏浪的渔人终于找准一块系舟的锚地,最早在这里搭寮砌舍的人,是我们这一带渔民的祖先。东山崖上砌一间石屋,西岙滩边搭一间木楼,只要有一户人家居住,他们就会修一条道路与外面的世界相通。或宽至一鱼竿,或窄只两脚板;或层层叠叠依山拾级,或嶙嶙峋峋面海而下。于是,缕缕炊烟便从这边那边的夕阳中袅袅升起,片片帆影便从这端那端的曙色里缓缓远飏。一处一处渔村,片石垒成尺宽的院墙,质朴而浑实,鳞甲也似;一处一处山岬夹峙的岙口,桅樯耸立,边幅如龙爪的风旗悬着……你会明白:石板路拉近了期望和收获的距离,连接着安定、和谐和拼搏,渔乡的旧事和新梦就多了。

渔乡的石板路是男子汉的路。说它是从莽苍的大山向着大海顽强地伸延,说它是从浩渺的大海缘着山脊执意地攀缘,一样就像无数虬结坚韧的灵魂,将粗拙凝重随片石一起嵌进它所凭赖的土坡或陡崖。只要是渔家的男子汉,或早或晚都得负重行走在这样的道路。他们襟怀如海,禀性如山,后跟稳扎而腿脚富于弹性,转身也似游鱼般,快捷而具张力。该是所有这些的聚合,使海边人有了“海边人”的天赋,行走渔乡的石板路,成了做人的本事。你看他们,一个个粗腰、阔膀,手和脚一样粗壮,一站就如一杆桅。他们裸露结成凸包的胸脯和肱头肌,端起脑袋般大小的粗釉海碗,随处站在石板路的这里那里昂天八叉喝酒,一抹嘴就干活去。那是一幅幅画图哦,数十人排成肩扛大网的队列,和接踵的扛撸掮帆的老少爷们,还有擂响的渔鼓和飘猎的风旗,在这里上上下下来来去去,演绎着暑夏和冬凉。他们也带回大海的馈赠,让石板路弥散着湿漉漉的四季荤腥,大筐小篓、车拉肩扛,通往晒场,通往山那边镇上的鱼市场。你看男子汉无须看他的脸,他们的脸膛已被海风和太阳吹晒得如鲞皮般粗糙;也无须看他的手,他们扯网拉纲的手往往五指叉开如招风的葵扇;你看他们的脚杆吧,那一根根在颠晃的船上稳扎如塑的脚杆,踩着一块块岩岩岳岳的石板路,如同敲打着渔阳鼙鼓,打奏出渔乡生活厚重浑实的最强音。

男人们穿行在风波浪里,下海捕鱼是男人的本分;女人们守护着一份家业,迎候男人是女人的事情。

不知是那个年月遗落的乡风,渔乡石板路上的大男人们,通常不管家长里短三只筷子两只碗的琐事。出海的出海,闯风踏浪去捕鱼;经商的经商,走遍三江六码头;开爿箍桶店木橹铺小五金守着门面敲敲打打做手艺的,也大多没那么多的闲心,除却国家兴亡民族振兴之类,整个渔乡从北往南从东到西招招摇摇吆三喝四就成了女人的天下,这些石板路也常被渔家嫂们打闹嬉逗的笑声和操劳的行色所主宰。看到她们挺着迎风的布帆般饱满的胸脯,髻上枷着网梭,肩上扛一把翻晒鱼虾的竹耙,或手中拎几瓶为男人解乏添力的酒;看到她们高绾裤脚,悠悠颤颤地用嫩厚的裸足把青石板踩踏得噼啪噼啪响。我猜想,这样的石板路是否藏着女人的心计,它宛若一张网,一条石板路至少就是网上的一根线,网着渔家生活的缠绵,网着男子汉的心,让他们在重洋颠簸之后,不忘回到自己的港湾,回到自家木屋的篱门。处在这个年龄段落上的女人又有很多优越性,做姑娘媳妇时的幼稚和青涩,早已扔进石板路的不知哪一道沟缝中,老未老来少不少的,多了些成熟的内涵和理性的自觉。一些民生上的事,女人们交头接耳的分量就同县长办公会议差不多,能拍板。如阿狗阿猫上学堂、板床换作席梦思、张家娶的李家女之类,男人们没有一个持不同政见。

我的童年和少年就押在这样的石板路上。拾螺抓蟹,摸蚶捡蛤,或去礁石旁捡拾搁滩的小鱼。那叫“讨小海”,是渔乡娃儿的童趣。偶尔也被哪个叔们伯们带着出一、二次远海,或随着嫂们姑们的牵挚去晒场剖鱼晒鲞。石板路上便又添了我们这一辈头戴竹笠、身背鱼篓的身影。从小到大,还要顺从父母的驱赶走进学校,一边在课堂上学文识数,一边仍少不了做着阅读石板路的旧功课。青年时期的一大段年月也押上了,我成了众多闯海的男子汉中的一员,成了一个“讨海人”。 穿上栲衣扛着木橹出海,背上印着妻子儿女期待的眼神,也带着满身的鱼腥和浪渍,进门推醒一家大小的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连路边人家门口的黄狗都读懂了我的脚步声,我走近了它不吠。

在一个风高的雨夜,我提一盏桅灯出海,在海空闪电强光的刹那,我看到从海崖攀爬上来的石板路竟与大山纠缠如怨鬼,顿觉巍峨的山和浩瀚的海有着某种共有的灵性,更觉这些离不开舍不了的石板路,其实有它自身的一种豪气,一种执著,是一种性格。我把它视同生命与事业的依托,它在与我同悲同笑同泣与同歌,是我生存状态的一部分。以至于从那往后,我把认定了要干的事,或情感上的驱动,都那么痴心,那么执着迷醉不离和不弃。

人们终于知道,沿着故乡的石板路,可以走出冷僻和宁静,走出无奈和落后;可以走向更加广阔的海洋,更远的港湾;可以走到公路和铁路,走到外面多彩的世界。有些人在外面闯荡后还是回来了,他们想要改变渔乡的面貌,想在渔乡创出一条新的路子来。

于是渔乡变样了,零乱砌叠的崎岖石板路,改造成宽阔的沥青混凝土路面,走过了花枝招展一路杨柳摆风的俏姑娘,也走来了拎着手提把生意做到西欧或者东南亚的小哥们。零落的村舍矗立成鳞次栉比的高楼,长成了敢和现代都市媲美的新城和小区。一出门就是霓虹照路车行如潮,看远处是高架大桥横空出世跨越海湾,石板路上流年久远的恬静和安然,被另样的喧闹和热烈所代替。当然也有一些不便改造的石板路被弃之于岁月的脚下,以各自不同的形式存在着。石板路上昔日的光辉映着月色,盛满了记忆,石隙罅缝长出的青草开出的小花,宣示着世事人生的另一种韵致和沧桑。我们偶尔重涉这些石板路,已有一种重新阅读往昔故事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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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2017年第3期《浙江散文》杂志。

作者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玉环县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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