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外公去世的消息,母亲先是一怔,接着泪水顺着脸颊慢慢流了下来。
这时候那只三黄鸡跑到了母亲脚下,“咯咯”叫着。看见三黄鸡,母亲气不打一处来,踢了它一脚。三黄鸡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惊叫两声,扑扇着金黄色的翅膀,委屈地向远处逃去。母亲拿根棍子追上去,还要打它,8岁的大哥跑上来拦住母亲,哀求道:“妈妈,您就不要打三黄鸡了,我们还要吃它的蛋蛋呢。”
望着大哥小小的个头、羸弱的身子、哀求的眼神,母亲举起的棍子停在半空,没有落下来。接着把棍子一丢,一屁股跌坐到地坝里,号啕大哭。看着平日里坚强的母亲如此伤心,大姐、二姐吓得不知所措。这是1959年农历的八月,雅丹县开始过“粮食关”的前夕。
三黄鸡是母亲在赶集回家的路上捡回来的,是家里惟一的财神爷。那是一年前的冬天,母亲到县城赶集回家时,路上看到不知是谁丢弃或不小心掉了一只小鸡,躺在路边草丛里,嘴壳微微蠕动着,冻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母亲动了恻隐之心,立即把它揣在怀里,带回了家。看到小鸡吞食都很困难,母亲用牙齿咬碎米粒,一点点地喂它,晚上让它一起睡在被窝里。第二天小鸡的声音清晰起来,第三天开始下地跑动。此后母亲精心调养,小鸡逐渐长大,才发现原来这是一只“三黄鸡”。三黄鸡很争气,两斤多重就开始下蛋,一两天就下一个蛋,母亲逢人就说,动物也有灵性,小鸡也知道感恩。
母亲把鸡蛋攒起来,凑满10个就提到集市上去卖了,给家里添点油盐酱醋和旧衣旧裤。有一次母亲放鸡蛋时不小心弄破了一个,蒸饭时就将它放到锅里,煮好后将蛋黄蛋白分给哥哥姐姐,自己只将蛋壳里边舔了一遍……
也难怪母亲如此伤心,外公是她娘家惟一的亲人,从小又当爹又当妈地把她带大,很不容易。
母亲8岁那年,外婆因病去世,外公带着母亲和舅舅独自生活。12岁那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为了养活舅舅,外公让母亲去马河山给一姓李的大户人家当了童养媳。舅舅长大成人后,被人诬陷进了旧社会的监狱,狱中被人打成内伤,出狱后不久就郁郁而死。于是外公把对子女的爱心,全部倾注到母亲身上。
1949年12月,解放军进城,雅丹县解放,建立了新的人民政府。1950年上半年中央人民政府颁布了《婚姻法》,《婚姻法》的本意是解除强迫婚姻、包办婚姻,实行男女平等,废除传统封建婚姻制度,一些从农村出去吃上公粮的人却趁机当起“陈世美”,掀起“离婚潮”。娶母亲当童养媳的那个男人因多读了几年书,出去帮乡政府做事,吃上了公粮,于是嫌弃母亲土里土气没有文化,对母亲不理不睬。多次遭到冷遇和尴尬后,母亲主动提出了离婚诉求。
刚刚失去儿子的外公,又遭遇女儿婚姻的挫折,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但他坚强地挺住了。母亲的婚姻发生变故后,性情变得有些古怪,外公总是细心地呵护。一次母亲吃饭时,忽然想起什么,一下把碗摔了,瓷碗在地上滚了几下,破了一只角。外公默默地去把碗捡起,洗干净,自己盛饭吃,把自己端着的好碗给了母亲,母亲一下抱着外公哭了起来。外公将母亲搂在怀里,用粗糙的右手掌默默地替母亲擦去泪水。那时候刚刚实行土地改革,母亲一个人种庄稼困难重重,外公就去帮母亲犁田犁地、播种收割,种完了母亲的那份土地才回去种自己的那份。后来实行农业合作社和人民公社,田地除自留地外,全部收归集体所有,外公每天在生产队干完农活,就急匆匆地去看望母亲。直到母亲和父亲结了婚,外公才没那么操心了。
母亲是由三妈做媒嫁给父亲的。三妈把母亲介绍给父亲时颇费了一些周折。那时候爷爷奶奶早已去世,二伯三伯和父亲分了家,父亲家徒四壁,身体患着贫血病,瘦成一根藤。三妈听说母亲离婚后,赶紧去给父亲说媒。母亲不嫌父亲家穷,但怕父亲打她骂她,因为那时候在村里,男人打女人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三妈直言父亲脾气好,人勤快,结婚后不会打女人,母亲迟迟疑疑没有答应。于是三妈带着父亲上门,当面承诺不打她不骂她不会和她离婚,多次承诺之后,母亲才嫁了过去。婚后父亲信守诺言,对母亲一直很好。无论日子多难,都相濡以沫,从不发火。母亲也很满足。看到邻家女人挨打,母亲总是赶快放下手里的活计前去劝架,拉开架后还要数落那家男人一番。其实母亲劝架的同时,也是在显摆自己的幸福。直到有一天,母亲在拉架时被一家男人失手误打了一棒,以后劝架的积极性才没那么高了……
母亲哭过之后,起身收拾东西,赶快去奔丧。父亲被生产队安排到外面炼钢铁去了,具体到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无法通知。母亲拿起这样忘了那样,忙了一阵也没忙完。大哥赶快前来帮忙,问母亲需要什么,他去帮着找。最后母亲唤来三黄鸡,撒几粒米到地上,趁它低头吃米的时候,一把抓住它的翅膀,用几根稻草将它的脚和翅膀系了,提起就走。大哥追出来要母亲放了三黄鸡,母亲嘱咐他在家要照顾好妹妹,等她回来。大哥张开嘴巴还想说什么,一想起母亲刚才伤心欲绝的样子,忙将嘴巴闭住,向母亲点了点头,要母亲放心地去见外公最后一面,他在家里不会淘气,会照顾好两位妹妹的……
母亲背着背篼,提着三黄鸡,急匆匆地向娘家赶去。背篼里装着一刀纸,一双还没给外公做完的棉鞋。母亲原本要做双棉鞋给外公送去过冬的,没想到外公这么快就走了。
外公原先也没有想过再婚。舅舅死后,他把自己的侄儿过继到门下。可堂舅来后,不小心失火把房屋烧了,没有了栖身之处。这时候有人给他介绍村里的一个寡妇,条件不错,就是孩子还小。外公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外公组建新的家庭后,刚开始“后外婆”对他也还过得去,父亲也经常带着人干农活。后来“后外婆”的儿子渐渐长大,生活中的家庭矛盾多了起来,外公离了婚。外公离婚后,母亲和父亲要外公来跟着他们过日子,外公却说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最后,外公借生产队的一间公房,暂时安顿下来……
外公最后一次来我们家是两个星期前,他浑身浮肿,拄着棍子来的。看见父亲做饭去了,外公悄悄对母亲说,他想吃鸡肉,要母亲把那只三黄鸡杀给他吃。母亲一怔,想说什么又闭住了嘴。起身进屋,给父亲说了。父亲说,外公要吃鸡肉也不过分,但这只三黄鸡是家里惟一的财富,一天一个蛋,杀了它,以后拿什么给娃儿开销?再说润娥还在病中,抓药还要钱呢。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是呀,听说别的地方蝗虫满天飞,生产队的食堂已经揭不开锅,人们连野菜都挖完了,我们生产队的食堂恐怕也开不了几天就要停火了”。母亲想了想又说,“要不把这只三黄鸡逮去抱窝,孵出小鸡后,再杀给他外公吃。”父亲觉得母亲这个主意好,于是点了点头。那天的晚饭桌上自然没有鸡肉,父母一脸尴尬,外公饭也吃得很少。当他把碗里的饭吃完,母亲要去给他添饭时,外公说已经吃饱了。饭后天已黄昏,父亲欲留外公歇一夜再回去,外公坚决拒绝,拄着棍子颤巍巍地回去了。母亲当晚就把三黄鸡逮到生产队张木匠家,因为他家有公鸡。张木匠的老婆支支吾吾的,母亲当即从身上摸出两角钱,说这是三黄鸡在你家的粮食钱。张木匠的老婆连忙摆手说乡里乡亲的,但边说边把钱拿来揣到自己的怀里……
母亲到了的时候,一大群人在外公居住的地方忙碌着。母亲先进去看了看外公,外公双目紧闭,躺在木板床上,十分安详。母亲给外公跪下来,叩了几个响头,从背篼里把那一刀纸拿出来,分出一部分,烧在外公面前的铁盆子里。然后出来,将那双还没有完成的棉鞋交给娘家的叔伯嫂子,要她赶快帮忙做完。接着,母亲去给每一位前来帮忙的乡里乡亲跪下叩头,乡里乡亲连忙将她扶起,要她不必多礼。有的乡亲见母亲刚刚弯腰就赶快将她拖住,不让她跪下去。
做完这些,母亲从厨房里拿来菜刀,一把将放在屋檐下的三黄鸡提起,三黄鸡也许感觉到大事不妙,“咯咯”大叫,双脚乱蹬,使劲挣扎。人们这时明白了母亲要做什么,立即围上来拉着母亲的手开始劝说。
“算了吧,大姑娘,你家里还拖着一大家老小呢。”
“大伯没有吃着你的鸡肉,但他不会怪你的,你看他眼睛不是闭得紧紧的吗?”
“你这只鸡还在下公鸡蛋呢,千万不能杀呀……”
人们说的说,劝的劝,一部分人开始动手去拿母亲手里的菜刀和鸡。
母亲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说她不孝,说她对不起外公,鸡再宝贵,但也不及外公的生养之恩呀。母亲边哭边嚷着要人们别挡她,别管她,既然外公生前没有吃到鸡肉,奈河桥上也要让外公尝一口。从进门那一刻起,母亲一直都表现得很坚强,这会儿哭得大雨滂沱。母亲哭了一阵,趁人们愣神的当儿,将三黄鸡丢到地上,一刀剁了下去——
一股鲜血从三黄鸡的颈项里喷出,溅到地上,殷红殷红的,流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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