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课》引言
这个专栏,是几年前的一本书《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的续集,也是长期写作的系列。
系列的取材,大都是生存地面上辗转的各色小人物,或是历史地层中叠压的无名氏。题目触及生死,是想郑重于当事人不免卑微的生存。“死生事大”,不论人生如何卑细,在生死两端上,总有其值得珍重之处。
这些人物,大都是作者在成长经历、采访调查,以及公益探访中邂逅的。有乡土的长辈,也有都市的边缘人;有历史中的失踪者,也有留守的孩子;有辛苦的生意人,也有孤独症阴影下的白领;有逝者,有生者;交集或匆匆一面,或长达数年。故事篇幅也因此长短不一,长不过数千,短则寥寥百字。
他们的人生遭际,或可谓曲折,或简略潦草。他们不是时代聚光灯下的主角,但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剧情。作者无意虚构缘饰,追求好看动听的故事,或者宏大的主题,而想尽量可靠地记录,传达芸芸众生本来的生存质地,保存一份真切的人类经验,抵制遗忘的权力。
在不起眼的生存场景和情节下,仍然包含了朴素而不乏丰富的人性意味,具有某种重量,或者回味。像是低到尘埃中呼吸生长的植物,透露了时代与历史的内情。这也是将他们的人生记录下来的理由。
我想将这份记录继续下去,不仅为了他们的人生,也为了对自我生命的理解。
我希望有一天,能够习得他们朴素的人生态度,就像当初自然地接受来到世上这一事实一样,能够坦然面对死亡,成为人类既往记忆的一部分,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分子,而不必说一句“生而为人,对不起”。
一
去兴国路41弄那天,天下着小雪,雪又化成雨,浸透了身骨。
没有电梯,按了半天门铃,蔡容曾下了半截楼梯来开门,她腿脚已经不大灵便,眼睛似乎也不太看得见。开门之后,屋里还有一个老人,似乎一无所动。
蔡容曾的头发凌乱,整个人含有一种悲戚的调子。屋里缺少椅子,在一张大床上坐下后,她在随便披着的衣服里,抱着一只灌热水的大可乐瓶子取暖。这间房子有两面墙开着连排的窗扇,像一间大办公室,老化的木格窗扇
关不上,冷湿的气息不断透入,温度似乎和室外无甚差别。想见晚上睡在这四面透
风的屋里,在单薄的被褥下裹紧可乐瓶,护住残余的一点体温。
房间里似乎有不少猫,有一股尿骚味,被冷湿的气息压住,不时偷透出来。
老伴在另一屋看电视,黑着灯,一直要看到晚上十点,才会做饭。
我忘了怎么找到那里,之前去了愚园路顾圣婴的故居,寻常的连排旧式洋房小区,已有别的住户,没法入内。站在门廊铁栅前,眺望二楼褪色的木格窗户,想到几十年前的那夜,窗户也如现在紧闭着,打开的煤气带来了干净的死亡,母女三人走了,没有发出声息。那架遗留的钢琴,在野蛮的世界里已经消音。
只有父亲顾高地不在现场,他在远方的劳改农场里求活。曾当过国民党中将的荣光,在变换的时代布景里,不仅换算成二十年的刑期,也成了女儿灾殃的一个来源。刑满回上海,他听到的是全家人离世的消息,接受的是房子被人占用的现状。
借落实政策,他和发还的些许女儿遗物一道,在这幢房子里安顿下来,直到十几年前去世。晚年陪伴他的蔡容曾,成了这座房子的继任住户,和有关顾圣婴记忆的保存者。
说起顾圣婴,怀抱热水瓶的蔡容曾语气变得飘渺起来,似乎回到了年少时听顾圣婴演奏的现场。第一次听是在兰心大戏院,后来改在音乐厅。圣婴的长处是音和音之间的关系,就像一个手指和另一个手指。她说。每一个手指头都能单独活动,又联在一起,有时在互相倾诉,有时在打架。我都听得出来。我有一盒奎帕斯颜料笔,是父亲从日本带回的,我不按通常的顺序插在笔筒里,因为它们和音一样,有时相邻的两个在吵架,相隔的却想亲近。
她用枯干不灵活的手比划着,暂时放开了怀里的热水瓶,衣服前襟松开。我感到一股冷风从窗缝里透进来,那个瓶子或许也已经凉了。
“文革”之后,有一次傅聪回国开音乐会,有个朋友给了蔡容曾一张票,还介绍她在音乐会上和顾高地认识。顾高地个子瘦高、驼背,头发全白了。他说,自己在“文革”中一直幻想减刑出狱见家人,后来临近释放,才听说家人都已不在,一夜间头发尽白,自己还不知道,去劳改工地,工友说你怎么头发全白了。他才相信了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头。
顾高地的腿脚不好,蔡容曾骑了一辆自行车,散场后骑车带顾高地回家。
以后两人又一起去听殷承宗的音乐会,大约是殷复出的第一次音乐会,仍旧是蔡容曾骑车带顾高地回家。“一路上他对殷承宗的生平很是感叹,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坐牢经历。到了楼下,又让我陪他在兴国路上走了一会儿。”当时天气很好,有月亮,法国梧桐的影子铺在地上,像一只只手掌。“他说,你做我干女儿吧。我没有答应。”为什么没答应,蔡容曾自己说不上来,但是应允以后写作顾圣婴的传记。
后来顾高地得了肺癌,蔡容曾送他到医院,做手术时没有家人签字,蔡以义女身份签字。这时他的生活都由蔡容曾照顾,自己也不愿再成家。
“他说,我把妻子女儿都害死了,还成个什么家。”住在这屋子里,他晚上不拉窗帘,整夜不睡地看星星,“说是赎罪”。蔡容曾小时候不喜欢在家里待,也总是一个人爬到屋顶看星星。这间房子开了这么多窗户,像是专为看星星方便。
两人长期住在一起,引起了议论,有人说蔡容曾看上了顾高地的房子。蔡容曾避嫌,打算去北京,顾高地坚决不让她走,说他失去了圣婴,不能再失去她,“要像待圣婴那样对我”。
接受了写传记的任务后,蔡容曾几次去北京采访,为了省钱,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饭。夜晚听顾圣婴的唱片,或者自己弹钢琴,到夜深时激情到达顶点,才开始写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落笔。
房子一排窗户前有一架钢琴,落着灰尘,似乎不像是这里应有之物。她说,很久不弹了,怕弹起来勾起来以往的感情,受不了。
二
谈到钢琴,似乎不知牵连到了什么,蔡容曾忽然一只手捂住嘴,说牙齿疼,“牙齿里有一根线,一只小白熊在中间,往两边拉,用这种戏法害我。”
她又说,自己的耳朵会穿气,从一边经过大脑,倏忽穿透到另一边,就跟新式立体声耳机似的。
“你听她瞎说,都是疯话!”邻屋的老伴忽然走到两房的门口,大声说。
房间里的猫像是受了惊吓,有一只极小的喵呜了一声,爬到床上,蔡容曾像是没有知觉。老伴走回去了。蔡容曾继续往下说。
蔡容曾的父亲叫蔡仁抱,是民国著名摄影师,和郎静山是好朋友。蔡仁抱娶了两房妻子,与前妻离婚后,和蔡容曾的母亲结婚,负担与前妻生的子女费用,因为第一门是婶婶的侄女,爸爸闹离婚得罪了家族,受到排挤,蔡容曾也和堂姐堂弟关系不好。蔡容曾说,婶婶曾经欺负小时候的她,趁大人不在,逼她吞吃蚕宝宝。解放之后,地下党员出身的堂姐又主持抄蔡容曾的家,“用带一百根钉子的棍棒打父亲,父亲的衬衣成了血衣。”
蔡容曾成人后,做过上海夜大的英语教师,“文革”中失去工作,在剩菜组工作,还在火车上做过列车员。她结过婚,生过一个孩子,“生孩子时候在剩菜组,特别穷,只有稀粥喝。”婆子妈对她也很不好,至于丈夫,她没有提。孩子现在美国,不怎么联系她,对她心态的影响也比较大,“想起来会牙疼”。
她忽然又说,牙齿疼是由于堂姐的催眠术。她示意我们走到桌子前,看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催眠术”的说明。玻璃板下另有一张蔡容曾十来年前的照片,看上去不乏气质,和坐在床上不动的她相比,要年轻两三个十年的样子。我心底感到惊讶,一种力量真的可以完全打败人,不仅摧残了外貌,还把我们叫做气质的、似乎是永恒的东西一并消灭,毫无痕迹。
蔡容曾说,是因为顾圣婴传记的官司毁了她。
传记写了几万字之后,顾高地生病,要服侍他治病,传记就拖延下来,一直未完稿。后来她联系出版社,出版社要自己先交七八万块钱,蔡因而却步。
后来,蔡容曾遇到了一个中国音乐学院姓周的教授。据她说,周欺骗了她,起初说是可以垫钱出版,拿走了很多顾圣婴的资料,包括她没写完的手稿,骗她在一份委托书上签了字,后来却变成姓周的自己写,她变成了“顾问”。她觉得那本面世的书里写的,“根本不是我听到的圣婴,不是圣婴爸爸谈到的圣婴,跟圣婴毫无关系”。
蔡容曾请了律师打官司,却接连败诉。以后我在网上查阅了这场官司的始末,蔡容曾当初的委托签名成了决定性证据,法院也不承认顾高地将圣婴著作的版权委托给了她代理,说遗嘱只是让她继承房子里的遗物。已经出版的书叫《钢琴诗人顾圣婴》,配有唱片,是现有唯一的纪念顾圣婴的出版物。
这些资料被人夺走出版,拟想中的圣婴纪念室也建不起来了。现在屋里最有价值的一件东西,是一副石膏的肖邦手模,肖邦死去之后,由波兰政府根据他的手部翻模制作,顾圣婴去波兰参加钢琴比赛获奖,波兰政府奖给了她一具手模,带回国后一直放在钢琴旁边,“文革”后发还。这具手模在里屋,因为是唯有的遗物,她不愿意拿给外人看。
她怀里的热水瓶,想必已经完全冷却了。窗外完全黑定,寒气压过了屋里猫尿的腥味。告辞的时候,老伴还在另一间屋里看电视。
以后我在网上搜到了那具肖邦手模的照片,有两根手指被打断了,带着裂纹。那架蒙尘的钢琴,再也没有人手可以弹奏。
三
十二年后的冬天,我再次来到楼下,门禁系统无人应答。等待良久也无人出来,似乎这幢楼里只剩下足不出户的老人。一树孟春花犹存蓓蕾,像经霜的额头。
询问门房,说是已经不在这儿住,两三年没看见她了。老头子偶尔回来看看,前天正好来过一趟。
走到背后楼下,三楼露着没装修过的生锈窗户,三面透风,和当初一样。
不知道那具残损的肖邦手模,是否还在这所屋子里。她的心愿,注定是无法实现了。(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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