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亭”?即有顶无墙、供人休憩用的建筑物。多建在路旁和花园里。李叔同的《送别》词,第一段便以亭开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这个长亭,就是建在古道边的,因了刻画入神,且有景有情,词句又行云流水,上口朗朗,便留在了我们几代人的记忆里。一闭眼,那个长亭,仿佛就站在了前面。
亭,除了建在路旁和公园之外,据我观察,建在高处如山头或者岭上的,为数也不少。这些亭子,不仅可以供人休息,也可以供人登高望远,吸纳一些浩然之气。这样看来,它比路旁和花园里的亭子,更是高了一筹,也更具人文情怀了。从童年始,我就喜欢亭子,尤其山亭,见亭必登,不登就会心生失落感。母亲为此曾经笑着说,不如将他的名字白玉树(汉名)改为白山亭,白家的山亭罢了。每每随父登山,最使我开心的便是登上山亭,极目眺远。那些连绵而去的山山峦峦,那些逶迤天际的长河田亩,还有孤旋于长空的一只只鹰隼,总使我浮想联翩,不由发出“嗨—嗨—”的呼唤声。虽然这些亭子极其简陋,简陋到只是用几根粗大的桦木架设而成,但风骨一点也不逊色。是上山砍柴的村民为避雨避阳,稍作休憩而兴建的,与那些硕大华丽、精工细雕的亭台楼阁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一旦成立,便有了魂魄,为这一带山峦增添了些许韵致和气度。有人说它是镇山之亭,我却不敢苟同,我不喜欢这个“镇”字。说壮山之亭,也还贴切。童年时觉得它好,好在哪里,却说不清楚。反正,一座山,一旦建有山亭,就会吸人眼目,暖人心肺,是真的。
我们的古人建造山亭,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休憩或者观景,必有更深的思考在里面。是什么样的人文理念抑或宇宙意识?不好揣测。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山亭会使人的心灵易与天地连接,易与空茫连接,易与“无”连接。同样的高处,人一旦站在了山亭里,便感到有了温度和依托。同样,人站在了山亭里,就会悟出寂寞的深层内涵,可以与自己的灵魂坦诚对话,自问、自审,自视,都在其中。据此,我坚信,山亭是有生命的,因为,凡山皆有生命。例如,我多次到过玉龙雪山,从不觉得它只是一座皑皑雪山,而是一位智慧长者捋着银须泰然而坐。虚空中,微微流动的气流,定是它均匀地呼吸和哲思的波漪,如果你静心去领悟,便会感觉到它的存在。
亭、台、楼、阁、轩、榭、廊、舫,是中国古人奇思妙想、抒发情思的智慧结晶。所谓匠心独具是也。我登过很多名亭,如醉翁亭、爱晚亭、陶然亭、望海亭,等等。尤其陶然亭,我曾与它日夜相伴整整五个年头。现在,人已离开,心仍留在那里,何如斯?自己也无法梳理清楚。俗话说:天下好山水,必有楼台妆。古人留给我们的亭台楼阁,总有文化历史清晰的意象蕴含在其中。纵观历史,文化名流与亭台楼阁总是相得益彰,有着天然的相许与默契。譬如:王之涣与鹳雀楼、崔颢与黄鹤楼、李白与凤凰台、范仲淹与岳阳楼、陈子昂与幽州台、欧阳修与于醉翁亭、苏东坡与快哉亭等等,不一而足。
登临亭台楼阁,登临者的感怀,历来各异。有的,自感天地浩大,生命却渺小,人生却短暂,而喟叹。有的,怀才不遇,哀世伤世而喃喃自语。有的,忧国忧民,因无力济世击剑而歌。然而,登高望远,壮心天涯,寄大志于天地者,还是大有人在的。古人起建亭台楼阁,绝非仅仅以消解伤怀为目的。登临亭台楼阁,给人些许寂寞感,倒是真的。然而,寂寞者往往有着高尚的品质和人文情怀,他们寂寞,非因自己的寸草得失。寂寞,让人怀远。寂寞,让人与天地对话。寂寞,也让人自省。可不可以说,寂寞是一种清心剂,可荡涤心灵?
“文革”之后,我曾身心疲惫,伤痕累累,组织上让我去一处温泉疗养院疗养三个月。疗养院在大山深处,蓊蓊郁郁的山林,围得它像一粒深藏的玛瑙。仅月余之后,体质恢复得出奇的好,可以缓步登临山亭了。山亭在院南,大概攀登35分钟,就可抵达。亭,由原木架设而成,显得些许斑驳、苍凉。亭顶被发黄的干芦苇覆盖着,像时髦青年蓬松张扬的一头长发。登亭者不是很多,因为一场“文革”刚刚结束,萧条还到处可见。亭里石缝间,冒出不少野草野花,酣然像是主人。有一枝蒲公英,伞已展开,跃跃欲试,似乎就等谁说一句,便可腾空了。山野仿佛静死,风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有两片羊脂云,停在半空,懒洋洋地白在那里。它的右边,是一只白脖子山鹰,在孤旋。在以后登亭的日子里,常见它落在亭子里,像一耸雕塑,一动也不动地望向远方。似有难解的心事,呆坐不飞。它对我似乎不见生,往往我进亭子,它才飞走。它也在疗伤吗?或者,也在吸纳山野之气?它有心事,然不忧伤,它锐利的眼神仿佛在告诉我,天地如斯浩阔,何来伤悲?那么,它为什么也常顾此亭?是在寻找力量抑或温暖?从这里望将出去:山非山、岭非岭、树非树、水非水,只有岚气萦绕于天地间,其他,均失于虚无。这种感觉,把我积年的忧愤,顿然荡尽。仿佛心腔里装进一汪蓝天,有清流在脉管里,汩汩作响。
谁说,登亭不是一种疗伤方式?
那天傍晚,我又一次独自登亭。夕阳,已经归去。新月,刚好悬空。山水哗哗作响,震醒流萤,绕亭乱飞。幽蓝的荧光,点缀无限夜空,梦幻无比,使黑暗顿然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多么勇敢的小小生灵,以自身微弱的光,在抵挡夜的进攻与扩展。山亭还是山亭,它使萤火虫也有了依托,也有了发光的情致。而此处流萤所发出的光,幽蓝得深沉,幽蓝得让人东想西想。它与家乡流萤乳黄色的荧光,和台湾阿里山流萤浅绿色的荧光截然不同。大自然的神奇,仅凭科学,未必都能解释得通。
而在此处,山亭与鹰、山亭与蒲公英、山亭与流萤是天然的有机组合。那么,还有一个登亭人算什么?是旁观者,还是参与者?自己说了不算,山亭说了才算。
版权声明: 本站原创内容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出处“环球美术网www.caanets.com”;本站发布内容部分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