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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六角木之奇遇

2017-08-22 09:53:14 网络

寻六角木之奇遇

发现脚下没路了。站在山腰的灌木丛中,正在四面寻觅,却突然飘来了带有古韵的歌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山峦和丛林让那声音忽强忽弱。片刻,一个穿衬衫敞着怀的老人沿着山脊出现了。我仰头盯着这老头:风掀动他的衣衫,绿色的灌木和花丛是他脚下的祥云,蓝天则是他无垠的背景,他旁若无人地径自吼唱着。转眼间,他已站在我面前。“迷路了?您这是要去哪儿呀?”他问。我说:“听说这山上有八角木。”“没八角木,是六角木。”他纠正道,“可是你找不到。”他告诉我,六角木喜阴湿,被灌木圈围着,那地方容易有蛇呢。我说:嗐,北方的蛇大多是草蛇,没事,劳烦您就指点一下有六角木的方位。他指着山巅背阴处说:“那个地方有,不过您也没带家伙,徒手可没法弄。再说了,春夏之交的六角木正是往枝蔓输送营养的节气,树干本身是酥的。冬天砍最好……您贵庚?”我说我年逾七旬。“噢,七十一吧?杖国之年!老哥长我一岁。我那边有冬天砍的六角木,天然拐杖形。跟我上去看看?喜欢就拿走。”

二话没说,他已折身朝来路走去。我知道遇上高人了。能唱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张口就来“杖国之年”!此非胸无点墨之人所能为也。

两个老头沿着灌木丛中一条不显眼的小路蜿蜒而上。野花丛中飞舞着蝴蝶,脚下时不时蹦出蚂蚱、纺织娘什么的小东西。这位仙风道骨的老弟腿功还真是了得,我只有紧跟。蓦地眼前开阔了,是一处略显平坦的林地。山楂树、松树和杏树等其他一些不知名的树杂乱地生长着。阳光透过树木枝叶的缝隙洒落着柔和的光斑。

再绕过一个小山包,更令我惊讶:在果树林的空档处,分明支起了一个简陋的遮阳棚。几个木墩随意摆放在一个不大的石板支成的桌子周围。在深山里!

“随便坐会儿吧。”他靠着简陋的篱笆墙坐下来。我的好奇和新鲜感让他流露出些许得意。“别介意呵,我们这地方,正如我的一首诗里说的:‘进山千里无暑气,入乡万户有淳风。’”

还是诗人!您不是地道的农民吧?坐在这里开聊还真是别有风味。见我这样问,他说道:“我祖上原在密云古北口附近的村子里务农。一九三三年举家迁到河北兴隆来。”看我还是满脸疑惑,他说,他虽从小务农,但他们家可算是村里的小乡绅。父亲边务农边做生意,尤喜读书。父亲能用二十担玉米换一套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那可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我心里盘算着,一担相当于百十来斤,二十担,那可是一吨多玉米呀!他们家可不是“小”乡绅!他说,我是家里的老大,父亲督促我读书。从《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到《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凭着这点墨水,我从农民当了工人,又当上了国营铁厂子弟学校的校长。我带着孩子们一边读有字之书,一边读无字之书——在兴隆和周边的文物古迹野游。还有那些古战场和抗日战场,雾灵山、外八庙、避暑山庄、清东陵……你听我当年写的诗:“伏灵绝顶早中秋,远浮白云碧空流;万里长城沉金线,一行仲雁逐云头;遥望江汉千重浪,回首塞外泛龙舟;携来百妮非逸事,欲铸良贤济世周。”这是他一九八二年带着学生去雾灵山采风时所作。他写过不少古体诗词,大多发表在兴隆的报刊上。

分明是个知识分子呀!

您真厉害!退休了就找到这么一片净土陶冶性情,我说。他说他喜欢山,喜欢在这里鼓弄点蔬菜、山药、玉米什么的。外边买的嫌有化肥农药……“喝水不?这儿有山泉水。”他问。

有山泉?在哪里?我侧耳捕捉泉水的流淌声,却只听见鸟儿的啁啾。“你找不到。就跟六角木似的,好东西,可不是轻易能找到的!”他起身绕到一棵山楂树后面:“你看,我这根六角木拐杖怎样——中意就拿走。这六角木又叫降龙木。当年抗金时,佘太君拄的就是降龙木拐杖,她家那烧火的丫头也是用降龙木拐杖打金兵。这东西还辟邪。你喜欢爬山,拄着挺好。”

这根六角木不但有拐棍的那个弯头把手,还在根部有个马蹄形的底座!树皮已经风化得开裂并与木杆若即若离。“是我冬天砍的。在这里晾了有两三年了。”

他将树皮抹擦掉一块,露出雪白的六角木杆让我看。还用说,这直溜挺拔的拐杖忒棒了!高矮、粗细,特别是手杖柄和那个马蹄形的杖脚!可刚见面怎能要人家东西呢?我让他折成钱卖给我。他笑了:“老兄!您比我大。按古风来说,传统中国尊老是要有表示的——有赐手杖给老人使用的定制。《礼记·曲礼上》有言:‘大夫七十而致事,若不得谢,则必赐之几杖。’所以您就宽心拿着。”

听得我目瞪口呆。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收下。

布谷鸟叫声传来的时候,我们聊得正带劲。我又夸这个仙境实在是天人合一的好地方。他说,我喜欢陶渊明,如今世事纷纷扰扰,咱没人家那混世的本事,就在这里陶渊明一番吧,虽然糙一点,可大自然不就是这样吗?我有个座右铭,是张衡的:“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耻禄之不伙,而耻智之不博。”这话自小就是我的座右铭,您别理解错了,我可没颐养天年呵。我是很热衷于自己专业的。“我一九八五年调到兴隆县工商管理局出任一把手。”他自豪地说,“兴隆县工商局连续十年被评为河北省商标发展先进单位。其间我特别喜欢商标和钻研商标史!早在二○○四年我就向全国工商总局商标局提出过书面建议:应该建立中国商标博物馆。你知道吗?中国这么大,竟然没一个商标史博物馆!我上班致力这个,退休后仍然致力于商标史研究。”哦,还是商标史专家呢!厉害!我跷起大拇指赞赏。他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从上海有个叫左旭初的在自己家里开了商标博物馆聊起,又谈到商标是商品经济发展的缩影,然后追溯春秋到战国到秦统一诸国,秦始皇下诏书 “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又到当代秦俑坑出土的秦戈及矛上铸有的铭文……这都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商标形态呀!

他的表述如意识流般阔大无边,太专业了。我边把玩那根拐杖边听他口若悬河地宣讲。终于他看出我太喜欢那六角木拐杖了,转换话题说:“我家里还有呢。下次我再给你捎两根来。”我连忙摆手站了起来:“千万别这样,这一根就是天赐宝杖了!再多也没用,你也得留着自己使用呢!”怕他再说类似送我的话,我强调说要去找找泉水——“你别跟我去呵,我要考验考验自己的侦查能力咋样!”他摇头轻轻说,你找不到,山泉可不愿让人打扰。

绕到遮阳棚后面,能看到玉米地、菜地,豆角架和黄瓜架、大葱等等。地的一角还躺着两只塑料桶和一根扁担。我知道那是这位仙人浇地用的。东转转西转转,除了希冀找到泉水,还惦记在某棵树后看到这位仙人砍的六角木拐杖。谁知越转越迷糊,竟然再次不辨东南西北了!心却坦然,知道那个小棚子就在周边。于是折返原路,却压根儿也找不到了!就这样转悠了半个来钟头,仍然找不到。接着一股股惶惑涌来,竟感觉茫然得脑海一片空白,似被遗忘症控制了。进而不知刚才所经历的一切是真实的吗?那片天宝福地和那位仙人,在意识里竟恍若虚无,也许我压根儿就没见过他、没去过那地方?是真实还是臆想?否则怎么转眼就消失了?但是六角木的手杖分明还在我手掌中!记得还用手机在小棚子里给他照了几张相……意识渐渐清醒时,却发现我正站在一个小山岗上,四望,嘿,原来下面就是我暂住的中国作协花果山庄写作基地!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飘飘然的我回到了驻地。

真是一段奇异之旅。遗憾的是他姓啥名谁?也没留下他的联系方式。一段缘分竟如此断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电脑前笔耕,突然听到敲门声,我打开房门,站在面前的,竟然是失联的“仙人”!只见他手里拎着两根六角木的拐杖,说:

“答应你的。你看中意不?”

我赶忙把他让进屋,沏茶倒水,好像失散多年的老朋友再度重逢,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他真够神的,怎么就找到这里呢?他带着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得意,就像《三国演义》里的诸葛孔明那样,气定神凝地眯缝着眼睛瞄着我,右手朝我频频地滑动五根手指,好像告诉我他掐指一算,就知道我来去行踪似的。我只好一笑,便也不追问了。反正见他第一面就看出来了,他分明是兴隆的“仙人”。

但总该有个姓名吧?我叫唐秀山。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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