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在低级趣味的文化事业和枯索落寞的精神生涯之间,诗——那最高贵的灵性活动的象征——已然搁浅、冻结,被置在一个无人过问的角落冷禁起来。”这是李瑛先生1947年在《读郑敏的诗》一文中对当时中国社会人文境况的一种素描。因为那的确是一个苦难的时代,外强入侵留下的屈辱、残酷的内战、流离失所而且懦弱麻木的人民,都无法使当时的中国人把自己的生活与诗关联起来。那时还只是一名北京大学学生的李瑛,从差不多同龄的女诗人郑敏的诗作中,感受到了“浪漫、神秘和自由”的气息,发现了“赤裸的童真与高贵的热情”。可见他早就明白,无论生活如何破败、平庸,人都要有高贵的灵性活动。就像阳光、空气和水一样,诗,也是文明社会人类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具体而言,就是“自由的气息”,就是童真与热情。
李瑛先生在诗集《比一滴水更年轻》的前言中写道:“诗陪伴了我一生,可以无愧地说,我是它忠诚的儿子。”此言印证了李瑛先生持续的诗歌生命,确认了他对自己所挚爱的艺术形式的“不离不弃”。作为二十世纪后半叶具有重要影响力的诗人,李瑛先生的诗歌创作数量之多、持续时间之长和题材之丰富,令人惊叹。从边关、哨所的意象,绵延至对土地、家园和祖国的深爱,李瑛先生的诗歌,充满了虔敬而深沉的感情。他是一个喊出了“战士们万岁”的诗人,也是以一首《我骄傲,我是一棵树》实现了自我超越的诗人。李瑛的创作重申诗歌与公共情感、诗歌与共有家园固有关系的重要性,在今天意义尤为重大。
在相对漫长的岁月中,一个诗人始终都能够怀有一种对时代和社会变化的敏感,并且,始终都能以诗的方式呈现自己的赤子之情是非常困难的,而李瑛先生做到了。从1951年出版第一本诗集至今,无论时代如何变化,眼前的现实是什么,他总是在追寻诗歌的特别魅力,也就是把人们从生活的乏味庸常中带入灵魂世界的冲动,彰显独特的语言和修辞魅力。而且,这种魅力不仅与自己的小小世界有关,也通往一个更广大的世界。
在长期的诗歌创作和艺术探求过程中,李瑛先生始终都在做着同样的努力,那就是展示生活中的诗美,使我们在寻常的语句中嗅到一丝淡雅的芬芳。他时刻注意自己的诗歌样式,力求形象的生动,避免散漫的口语或口号,但他的形式感是服从于内容表现的,所以并不特别突兀、饶舌,更不会出现为形式而形式的情况。在他的诗作中,我们读到的往往是一种恬淡、清丽的气息,正如他的为人一样——我从未想到过,自己在成年以后居然一直与李瑛先生住在同一个小区内。有几次我曾远远看到过他在院内踽踽独行,似乎若有所思,所以未敢打搅。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探访中,我发觉他不喜交际,言谈话语也少,看上去像一个隐居者般孤寂而自在。他常常谢绝媒体采访,也拒绝演讲授课。他用自己的作品检视时代生活,感知人间冷暖,却并不倾心于出头露面。
自上世纪四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至今,李瑛先生的诗人生涯已长达六十余年,其间作品不计其数,除了佚失的篇章外,仅2010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长达14卷之多的《李瑛诗文总集》就收入了近千首长短作品。无论是数量、质量还是从创作时间的持续与所涉题材的广泛,都可谓惊人。李瑛先生的生命轨迹清楚地显示了一种中国式的人文情怀,那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那就是哀民生之多艰,那就是登高极目时的家国意识——先天下之忧而忧。
诗人的世界观、价值观是在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中逐步形成并演变的。像很多经历了新旧中国变革的知识分子一样,李瑛选择了拥抱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从炮火纷飞的战地到和平建设的广阔天地,他着眼的是普通士兵的无畏和劳动者的质朴:“人民所进行的伟大斗争和他们所创造的豪迈业绩,激起我强烈的创作冲动,给了我不可抑制的歌唱的感情。”但与此同时,诗人并没有忘记,诗人是战士,诗人的声音应该是时代的声音,这并不等于战士就是诗人,时代之诗也不意味着就是标语口号或政治传声筒。他说:“既然诗是属于情感领域、美学范畴的一种特殊的文学形式,因此我认为诗人对人的感情世界,应该比任何人都更理解、更熟悉。诗人的职责就是通过他和他的积极的感情力量,帮助人们建设新世界和新生活,使人们生活得更加纯洁而健康。”
这里,至为关键的恐怕就是“积极的感情力量”了,我想这是认识李瑛诗歌价值的一个重要切入点。诗人的感情总是较之一般人要丰富的,但人的感情确有积极和消极之分,甚至高贵和卑劣之分。情感的这种差别既关乎与生俱来的个性,也关乎人的社会认知。无论自然景观,还是生活风貌,不同的人总是会做出截然不同的反应。在青年时代,对扫除旧制度、涤荡旧习俗、建立新世界的社会建设活动,李瑛的情感反应无疑是积极的。在写作中,他把底层人民的意愿、劳动的意义、普通人的心声,都融入了自己的感情,而不是仅仅表达自己的感情,这就使他的诗歌超越一己悲欢,获得了一种在公共情感中的共鸣。更重要的是,在长达几十年的创作中,诗人对自己的国家,对“站起来的人民”,对自己足迹所至的山山水水,总是充满了由衷的爱,从不吝啬赞美之辞。也就是说,他对于实际上也许并非一帆风顺的祖国建设事业,对生活中出现的荒谬或苦难,都是以包容的、理解的心态看待的。在他的笔下,我们看不到悲观、怀疑、失落,或者是愤怒的诅咒与绝望的悲叹之类。从另外的意义上也可以说,李瑛是一个有政治信念、有意识形态立场的诗人,这种政治信念和意识形态立场从未动摇过。
“积极的情感力量”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人,然后是一个完整的诗人。作为一个穿军装而写诗的人。在二十世纪中国的新诗历史上,李瑛堪称军旅诗当之无愧的代表人物。
首先,他的很大一部分诗歌作品,是吟咏战场边关、表现军旅生活的;其次,他对自己所服务的军队的人民属性确信无疑,所以他一直在讴歌士兵,讴歌这支军队的战斗精神、和平使命;再次,李瑛的军旅诗创作,丰富了军旅诗的形式语言和精神内涵,对早期军队中主要用于宣传的快板诗、枪杆诗有重要的修正和超越。
事实上,李瑛先生自北京解放时参军南下,到后来去朝鲜战场工作和采访,他所面对的本来就是军队生活、战争场景,他的生活经历和观察对象,都决定了他的诗与“军旅”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而且,自上世纪五十年代直至八十年代,他持续不断的创作,也的确从审美方式、语言特点等方面对一大批后来的军队诗人产生了重要影响。许多穿军装的诗人,甚至就是读着李瑛先生的作品开始学习诗歌写作的,以至于后来有批评者认为,军旅诗的写作中,存在“李瑛模式”。然而,对于这一切,李瑛先生处之淡然,这又让他回到了理性人的位置,或者说是诗人的正常角色:写作而已,歌唱就是,重要的是作品而非这样那样的名号与旗帜。他的军人身份背后是诗人身份,而诗人身份背后就只有汉语和中国。
事实上,在开放的社会中,如何面对名誉、奖励和社会地位之类,坚定地过一种内省的、知性的生活,用作品而不是各种交往活动证明自己的存在,拒绝在名利场中一比高下,这正是一个诗人精神健全的重要标志。另一方面,如何面对西方世界,保持何种心态,也一直是当代中国诗人们没有解决好的一个问题。虽然今日世界正在迅速一体化,文化的多元,价值的互补,不同历史、习俗和信仰背景下的人类交往,正让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受益。然而,在许多中国新诗人的头脑中,西方中心思想的影响还是根深蒂固,在具体诗歌艺术中,则是对象征主义诗歌中的晦涩幽暗、现代主义诗歌中奇花异草的长久迷恋,还有对意识形态反叛者姿态的模仿。
李瑛先生的清醒、他的文化自觉和自信,都让我们意识到,什么样的诗人才具有典范的力量。很多国家都设有“桂冠诗人”、终身成就奖一类的荣誉,以便考察一个诗人的真正价值,也推荐给本国国民经得起检验的诗歌作品。中国虽尚无此举,但我想李瑛先生无疑是属于可如此定位的诗人之一。
版权声明: 本站原创内容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出处“环球美术网www.caanets.com”;本站发布内容部分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