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保定到天津,过去是有航路可通的。深可行船的水路,如今只剩了白洋淀。人总是去远方寻找诗意,近处常常没有风景。从保定市区出发,半小时即到达白洋淀,根本谈不上“远方”,但这里是我最爱来的地方。白洋淀的美,是一种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美。有人说美在水,亦有人说美在荷,自然不错,但最让我萦怀的,却是那里的文化。假如不关涉文化,天下山水草木尽皆相似,唯因文化的差异,美景才有了不同的理趣。正是文化,让白洋淀在山河之中有了独特的美。
(一)
去往采蒲台,先要乘船穿过芦苇编织的青纱帐。
在白洋淀,芦苇只被称作“苇”,收割芦苇被称作“打苇”,简约的称呼就像喊自己的孩子那般亲昵。苇曾是白洋淀人的“铁杆庄稼”,《安州志》载:“十年种地,未必五年有秋,所赖以养家者,唯织席耳。”更有孙犁先生的《采蒲台的苇》──亦只称呼一个“苇”字──开篇就讲:“我到了白洋淀,第一个印象,是水养活了苇草,人们依靠苇生活。这里到处是苇,人和苇结合得是那么紧。人好像寄生在苇里的鸟儿,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
秋后打苇曾经是白洋淀最为隆重的农事。“脑补”一下那热烈的场面:人们挥舞着长长的钐镰,已换上金装的芦苇片片倒下,船上堆着“金山”穿梭往来,隔水都是一路欢笑……自然、劳动、收获,俗世里的美学元素都在这里了。
黄文祥先生熟悉地方文化,退休后被返聘编写县志,他头发花白,高高的个头,精神矍铄,就像碧波中的一丛苇。这位“老白洋淀”见证过淀水的数度干涸和重蓄,亲身体验到淀区人民生产生活方式的变化。我与他闲聊,在他看来,苇这种东西生生不息:“就像鱼子,水干了睡在土里,水来了就发育生长。苇这东西绝不了,干淀那几年,苇根被刨出来,苇地改成麦地,外县的人带着镰刀支援淀区麦收;水来了,苇马上就长起来了。”
走在采蒲台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我一下子便陷进了水乡的氤氲之中。被岁月浸润出黑褐色包浆的木门,其上贴着“年年有鱼”的年画;村外轰鸣响过的机船声,越过高高低低的粉墙传进村里来,仿佛是来唤醒在波涛深处酣睡的人。收割后的芦苇被打成捆儿,竖靠在墙边或横堆成垛,像一个个金甲武士、一座座金山。偶有老人盘腿坐在已被碾为“苇眉子”的苇片中编织着苇席,那情景,就像稳坐在一片金色的云层里。
如今,家家要打苇、人人会织席的生活已随时光流逝走了,席子的地位一落千丈,织席也只为自用。流传了上千年的芦苇加工手艺,只有老年人会了,年轻人不屑一顾。我请一位路过的本地青年,试用一把劈苇的专用工具“篅子”劈苇给我看,还未待我说话,织席的老人马上指出:“篅子拿反了!”青年只得赧然一笑。
白洋淀号称“鱼米之乡”,但渔民捕鱼的过程却不像艰辛的劳动,而是充满游戏般的快乐。除了常见的下网捕鱼,像用“迷魂阵”和“花篮”捕鱼就充满趣味,甚至透露着人与自然博弈时的狡黠,让人想起徐光耀笔下的“小兵张嘎”。将长短粗细相近的苇秆插成苇箔,插戳在浅水或濠汊中,顺着地形蜿蜒而走,形成如同迷宫一般的“箔漩”,被称作“迷魂阵”。“箔漩”的尽头则是一个圈子,里面下着鱼篓,鱼儿从入口处顺着“箔漩”游动,最终就会游进鱼篓。“花篮”更透着精巧,“花篮”用竹篾或苇眉子制成,上小下大,中间鼓肚,形状像一个篮子,篮子的底部留有一个圆孔,外大里小;鱼儿从大孔钻入,却不容易找到小孔钻出来,不知不觉就成为篮中之物。
县方志办的夏石矿先生出身水区,极为熟悉水乡风俗。“打鱼的门道讲究多了!”讲起捕鱼的事来,他如数家珍。渔民熟悉每种鱼的生活习性,捕鱼的方式是因“鱼”制宜,“花篮”就专门针对鲂鱼这种笨拙的“傻鱼”而设,而“迷魂阵”则用来捕猎那些极为聪明的鲤鱼、鳜鱼、黄瓜鱼等。我大为惊讶,在渔民眼里,鱼儿形同人类,也有智力上的差别,这无疑是人长期与自然共生的发现。
与“迷魂阵”、“花篮”或“花罩”这类捕鱼的方法不同,还有一种需要渔民集体配合进行捕捞的方式,叫做“出汕”。“出汕”依季节不同分为春汕、秋汕、冬汕三种,但方法相同,即用苇箔围住三面,几条船从一端齐进割苇,边行进边在船后继续下苇箔,惊吓、驱赶鱼儿游向另一端,直到后下的苇箔与前方的苇箔合龙,此时用一种叫做罱的工具夹鱼,夹完一块苇汕再移往另一块,如法开始。如同打苇,出汕制造的热烈气氛必然使得渔民亢奋不已,尤其夹鱼的时刻到来,鱼儿在水下和水面蹿蹦跳跃,场面壮观。对于劳动者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快呢?
(二)
我多次到过安新县大淀头村,这里曾是山西移民在白洋淀地区最早的落脚点之一。因地理位置关键,成为渔民南下北上、撒网捕鱼、停船歇脚的码头,保有淳朴的民风。
参加“白洋淀诗群”寻访活动,我再次来到大淀头──当年来自北京、天津的知青曾在这里下乡插队,村里建有“白洋淀诗群纪念馆”。为我和几位诗友撑船的是一位姓朱的老船工,攀谈中知道他已六十有九,黑红的脸膛被斜阳照得涂着金色,那种健壮和气势就连我辈中最年轻力壮的也比不上。他在打鱼之余,兼为游客服务──或者说是在从事旅游之余,兼作渔夫,因为载客的收入远远超过了打鱼的收入。上得船来,在穿救生衣时我不经意间说了一句:“翻过来穿!”岂料话音刚落,老朱师傅便说:“在船上不要说‘翻’!”我一愣,瞬间明白,连忙致歉。
老朱师傅并非要责难我,而是要借机向客人讲行船的风俗。白洋淀人在水边生活,船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过去捕鱼打苇,往返保定府、天津卫,均须乘船而行;每逢渔季,他们甚至在船上生火做饭,洗衣晾晒,睡眠休息,船成为渔民游动的家。陆地上串村游走的货郎,在淀区改成驾船往来于水村;水区婚嫁,要将花轿抬到船上,称为“船轿迎亲”,不过今人已难见这样隆重而又别致的场景了。现在想来,波平浪静时船上生活固然惬意,但逢风雨,就足以令人胆战心惊了,我内心里佩服他们的勇敢。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千百年来,白洋淀人用船征服滔滔淀水,也在船上度过悠悠岁月。在与水的博弈中,白洋淀地区形成了独特的“船文化”,不能说“翻”,即是这里的文化禁忌,每遇必须说这个字的时候,就用“打张”来替代。
以船承载的水上生活在外人看来有趣,对于渔民来讲,长期如此就是单调和寂寞。因此,用歌声排解心中的苦闷,是白洋淀人过去最常见的娱乐方式。我们请老朱师傅唱一首白洋淀的渔歌,他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并不推辞,只是谦逊地说不如人家唱得好。在大家的掌声中,他亮开了嗓门:“渔翁乐陶然,驾小船,身上蓑衣穿,手持钓鱼竿,船头站;金色鲤鱼对对鲜,河内波浪蛟龙翻,两岸垂杨柳,柳如烟,人唱夕阳山。上街卖鱼鲜,沽一杯美酒,好把鱼米餐……”
唱到此处停住,老朱师傅说后边还有,但是自己不记得词了。尽管没有唱完,但动听的旋律、优美的意境,有着原汁原味的民歌的味道,早已令我们沉浸其中。白洋淀曾经是抗日战场,神出鬼没的雁翎队令鬼子闻风丧胆,这里流传着许多抗战年代诞生的歌曲,我们提议让老朱师傅再唱一首打鬼子的歌。他爽快地说,唱一首《打包运船》吧!从他兴奋的表情看出,这才是他拿手的:“一九四三年,环境大改变,白洋淀的岗楼端了多半边哪!子弟兵们真勇敢,哎咳呦,得儿隆咚呛,子弟兵们真勇敢!”
他好像懂得专业的发声方法,歌声高亢嘹亮、水韵十足,在宽阔的淀面上悠扬飘荡,甚至盖过了过往机船的轰鸣声,甚至上岸后还久久回荡在我们的心里。
白洋淀人喜欢唱歌,就连打鱼也伴随着“音乐”。泛舟船上时,有一种有节奏的敲击声从远处传来,“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凝神谛听,是金属撞击的声音,像剧团里敲打铙钹的声响;或许由于水的发散与共鸣,又仿佛多种乐器合奏的和鸣。在荷叶田田、芦苇林立的淀泊里听到这样的声响,如闻天籁。其实,这是渔船在打鱼时发出的声响。渔民打鱼一般两人配合,一人开船,另一人将网下到水里。为了驱动鱼群撞到网上,将船开出一定距离后掉转船头,对着鱼网的方向用铁棒敲击放置在船头的铁片,就发出上面的声响。水下的鱼儿被这声响惊吓,慌乱之中钻入网中,成为渔民的收获。这一做法被称作“响板惊鱼”。
打鱼是白洋淀人过去重要的经济来源,淀上渔帆点点,“惊鱼”的响板声在淀面上连成一片。渔民正是伴着这悠扬的旋律,在水中打捞属于自己的生活。这里成为风景名胜之后,打鱼渐成副业,富有水乡风韵的敲击声也不多见了。
(三)
对于濒水而居的白洋淀人,水就是他们生存的家园,是大自然为他们提供的庇护所。明代人孙敬宗在《白洋太湖歌》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适来适去一苇间,四时风浪舒心颜。须知人世无多事,撑得虚舟心自闲。”诗里的白洋淀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也的确,水乡人自有他们怡然的日子,打苇、捕鱼、行船这些“形而下”的劳作,就比平原、山区的人们多了更多快慰,正所谓“智者乐水”。
“白洋淀荷花节”期间,我常见到放河灯的活动。夜幕降临,人们提着扎成荷花、鱼、虾等各式造型的彩灯拥向淀边,将灯点燃后放入水中,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笑。此时,随着水波荡漾,彩灯在水面上慢慢散开,灯光摇曳跳跃,仿佛天上的星星坠入淀中,在幽暗中散射出点点光芒,绮丽而神秘,给人无限遐思。
作为一项民俗活动,放荷灯有着悠久的历史,但古今含义已有不同。《安新县志》记载:
“‘荷’即‘莲’,‘放荷灯’亦称‘放河灯’、‘渔灯会’,是淀区渔民所求吉祥的传统习俗。淀区人民常年水上生活,每个村庄俱为孤岛,淀区孩童不论男女会跑必须学会游泳,尽管如此,被淀水夺去生命的仍时有发生。农历七月十五晚,河里放河灯意味着让溺死者得到‘荷灯’,即可转世投生。‘放荷灯’在水面上放一荷叶,将灯置于荷叶之上,‘灯’是榆树皮面,调以植物油,捏成小窝窝状,干后即可。‘放荷灯’时大都有音乐会为其助兴。”
可见,过去白洋淀人施放河灯的目的不是娱乐,而是表达心目中对生命和死亡的敬畏,水在这里成为神圣的殿宇,承载着朴素的信仰。在传统文化里,农历七月十五是祭奠亡故先辈的节日,陆区家家都要上坟烧纸。但白洋淀人放河灯与此有着明显的不同,它不是一家一户对自己先辈的纪念,而发展成了集体性的祭礼,因而表达的是人们企望平安、祥和、幸福的普遍愿望,呈现了淀区人民美好的生活理想。一盏盏河灯就是生命之火,在荷叶的托举下,伴随着喧天的鼓乐,缓缓漂入淀水深处,为冥冥之中的亡魂送去人间的祝福。在这里,水也是白洋淀人不屈的灵魂,他们爱水,敬水,水是他们心灵的依靠和归宿,也是他们生命里的图腾。
随着社会的变迁,除了七月十五本地人的放河灯活动,其他时间放河灯已是独具特色的旅游项目,成为游客体验新奇感受的娱乐节目。而我也看到,有游客了解了放河灯的历史后,在施放的过程中面对淀水真诚许下自己的诺言,为古老的民俗增添了新的内涵。
水是生命的血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白洋淀以至柔至善的品格养育了淀区人民,使他们形成了豁达、疏朗、爽快的性格。在淀区,我极少见到闷声说话的人,每一个开口交谈者都有水乡特有的嗓音,清泠嘹亮,质地有金属的回响。而容城、雄县那些远离水乡的陆区,口音则婉转如音乐,在我听来,仿佛声音落在白洋淀的水波之上,起伏绵延,经久可闻。连环淀周边的戏剧、曲艺也是这样的风格,像安新的河北梆子、哈哈腔,雄县的西河大鼓,容城的高腔戏,都有唱腔高锐、音调高亢的特点。
船随水流,时随势易。可以想见,随着雄安新区规划的落地,白洋淀将以新的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白洋淀源自古老传统的生活习俗,将会如年年泛绿的芦苇,年年获得新生;那动听的渔歌、精巧的织席和捕鱼手艺,以及婚丧嫁娶、种收渔猎的诸种礼仪,就如同从淀水深处传出的响板声,成为记忆中永恒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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