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意大利,首先直奔闻名全球的黑手党老巢——西西里岛首府巴勒莫,因为蒙德罗国际文学奖要在此颁发,作为主人特邀的东方客人,我们将列席这次聚会。
清晨六点从北京出家门,一路上不断换乘飞机,由北京到法兰克福,由法兰克福转罗马,再由罗马转赴巴勒莫,记得机舱里总是不肯移动的刺目的阳光,不管怎么折腾,天总是黑不下来,我们仿佛逐日的夸父,时间仿佛凝固了。晚上“十一点”,总算抵达了目的地巴勒莫。这一天可真长啊,严格地说,我们还没吃到晚饭,北京那边的家人却该到了第二天刷牙洗脸,拎包上班的时辰,掐指一算,整整奔波了二十四小时。作家李贯通,累得眼皮耷拉下来,领带也歪了,一向注意仪表的他,丰采顿减,连连打着哈欠说:伙计,这辈子飞机是坐够了,我想躺在地上睡觉。
到巴勒莫的夜班乘客颇零落,我们几个便很显眼,一进检票口,只觉头皮一麻,陡地一惊:只见意国警察手牵大狼犬,斜挎冲锋枪,腰里别着短枪、匕首、报话器等什物,大皮靴格登格登地一步步向我们迎来。我们倒躲不及,乖乖地僵立着,任由警犬嗅了个遍。所幸狼狗态度平和,点到为止,警官气质不俗,一副公事公办的漠然。这似乎并不在意料之外,黑手党的故乡嘛,此前大法官法尔考内被炸死,五千警察云集西西里的消息已有所闻,而当年著名的墨索里尼圆顶礼帽失窃案,闹得满城风雨,发生地不也是巴勒莫吗!旋即乘车入城,在一拐弯处,翻译王焕宝教授说,这里就是炸死大法官的现场。我伸头向窗外望去,只见附近第勒尼安海上几点渔火鬼眼似的闪烁,便有一股莫名的恐惧掠过脊梁。我忽然觉得,我们几个很有点像抛到海滩上的鱼,没着没落的。我还想到,如此紧张不安的气氛,不知道文学奖之类优雅的活动怎么个举行法,绅士淑女们谈文学还能谈得起来吗?
然而,第二天一觉睡醒,奇迹发生了,昨夜的噩梦荡然无存,童话般的仙境冉冉而起:所居伊捷阿别墅面临大海,推开窗户,听到慢节奏的潮起潮落声如深呼吸,衬托得周遭分外静谧,空气是多么清新,透亮、淡蓝、明丽,透过棕榈树和廊柱的空隙,是横卧着几艘船舶的懒洋洋的海湾。这大约就是地中海式的澄澈气候和旖旎风光吧。但我总觉得这景物是不真实的,似梦似幻,好像只在电影、画框或者梦境中才会有。时近九点,下楼到庭院独步了一圈,竟未遇一人。后来才知道,意大利人浪漫而优游,早晨七八点,不少人尚在温柔乡中做梦。
吃罢早饭,将要全程陪同我们的罗贝塔小姐来了,深深的眼窝,漆黑的眉黛,蜡人般的小巧鼻子,据说是典型的意大利南方女郎的面庞特征。因传说这里的男女黑手党成员甚多,我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当然不可能看出什么。上午无事,罗小姐带我们来到闹市中心。不想,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紧张起来,只是另一种紧张罢了。应该说,在我们面前铺开了三股滚滚潮流。一股是街道两边密匝匝的商店流,鳞次栉比,目不暇接:汽车商店、摩托商店、皮鞋店、时装店……好像没个尽头似的。大橱窗里的时装模型,尤为新异,那举手、投足、扭臀、回眸,自有种现代派的怪诞和神秘味儿,似更增添着这座城市的深奥难测。其实,西西里岛属于农牧业省份,经济比北方诸省落后得多,巴勒莫市也不过一百万人光景,但我敢说,单就商场的密集程度而言,它超出了想象。可是,这么多商店,货物卖给谁呢?转思,它作为地中海的最大岛屿,连接欧洲和北非的要冲,又用不着操心了。在一十字路口,看到四个街角上各有一座带喷泉的雕塑,褐绿色的斑斑铜锈,说明年代之古老,它们各标志着阿拉伯人、犹太人、罗马人、以色列人聚居的四个老居民区,可见商贾汇聚的历史由来已久。
最让人眩晕的是迎面扑来的汽车流,一辆接一辆源源不绝,且速度极快,真不知这么多人要到哪里去,在追逐什么。我还发现,每当红灯显示、车流暂停的间歇,路旁就飞出几个扛刷子的小伙子,闪电般地擦拭汽车玻璃,可得一点小费;有的车主摆手峻拒,他们也不愠不躁,另觅主顾,干得颇有章法。由此细节似可见出意大利经济在欧洲不算太景气的迹象。记得昨天看到各个机场的公用电话,档次也不一样:法兰克福的最高级,镀银色的或镀金色的电话机身闪光,配以漂亮的大玻璃圆罩;罗马的就差一级,也是金属配罩的,但较陈旧;巴勒莫的更差,窄窄的塑料机身,颇显寒碜,这是否也反映着意大利经济与德国经济的差距?
我们几乎没看到一辆自行车,但摩托飞车却是一大景观。车手们一般长得高大、英俊,穿着帅气,尤注意发型,大背头梳理得如钢丝网罩,真是油光可鉴,根根风流,足使苍蝇滑倒。他们的车技惊人,在车海中钻营,如浪中飞鱼,如花中蛱蝶,有时会突然在你面前来个“立正”,很礼貌地让你先通过。说实话,巴勒莫的街头秩序井然,你断难相信,这里会发生凶杀和枪战。
当然也有令人咋舌的事。听老王说,有一年有一中国出访者正在马路边闲荡,呜的一声,身边擦过一辆摩托,他的提包就不见了。这位同胞还算反应敏捷,又会意大利语,便追赶着大喊:“里面没有钱,没有钱,只有护照。”话音未落,他的提包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又飞了回来。老王感叹说,这真是万幸,丢了护照和机票,可不得了啊。听了这故事,我们都没有笑,倒是下意识地更紧密地团结在王翻译的周围。也许大家都在思忖,倘若老王被绑架,我们跌落在言语不通、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中,恐怕再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也没有用,那才叫寸步难移呢。
还有一股广告流,也令人眼晕。虽然巴勒莫不是大都会,但我们已感受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广告流的包围了。巴勒莫的广告有个特点,同样的画面一贴一长溜。有一广告,画一女郎弯弓搭箭,欲发未发,我们的汽车跑起来,就有一支支箭迎面射来的动感。还有一种六条腿的狗的广告,到处都是。起初不明白,以为是什么宗教标志或图腾徽记,后来才弄清楚,那是意大利石油公司的广告,意谓:加了我的油,你就变成六条腿啦。还有一种汽车公司的广告,也是别出心裁。画的是三条跷起的女人大腿,在三条腿的根部汇合处,即私处,则是一眉飞色舞的女人头像,意思也是:你只见过两条腿的女人,买了我的汽车,即可领略三条腿的女人跑得有多欢。后来还听说过一种电视广告,就更加匪夷所思:每晚定时在电视上出现一绝色女子,她脱去大衣然后宣布,第二天她将脱去上衣,第二晚她果然脱去上衣,后又宣布,第三天她将脱去长裤,就这么依此类推;谁也不知道她要宣传什么,只觉得有趣,眼球紧追不舍。果然最后一天她如约脱光了,来了个人体艺术摄影。此时,屏幕上才打出一行醒目大字,曰:“某某保险公司,说到做到!”众皆粲然。做广告不但夸示产品的优良,还要运用象征手法,启发你的想象力,或制造悬念,吊你的胃口,也真是挖空心思了。难怪这块国土上早就产生过威尼斯商人夏洛克式的人物,以及他那充满灵感的“割一磅白肉”的借据了。
不知为什么,站在这熙来攘往的异国的街头,我有些怅然。昨夜还在为黑手党的肆虐担心,现在却被新的疑虑代替:在这商品化的社会里,灵魂的位置在哪里?文学还有地位吗?人们还会光顾文学奖一类的活动吗?国内的纯文学尚且被经济大潮挤到一边,也被文学内部的通俗潮挤到一边,一再地失落,边缘化,圈子愈缩愈小,何况这里乎?说不定所谓蒙德罗文学奖也就是几个文化人聚到一起,如小型沙龙,冷清清自拉自唱一番罢了。我甚至已想象出即将出现的场面有多么尴尬了。
但我知道,我所看到的一点东西,不过是这座城市皮毛的皮毛,距离她的心脏和灵魂,真不知有多么遥远。我不断自问,你跑到这里来是想看到什么,寻求什么?仅仅是为了所谓的“一开眼界”吗?并不。我一向有种探究人的内心奥秘的欲望,现在面对着肤色、面目、行为方式、文化背景均极悬隔的人们,这种欲望就益发强烈。我想窥知,这些匆匆的男女过客,心里想些什么,最关心什么,他们的信仰、良知和渴求是什么,他们怎样看待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是怎样的历史文化血脉孕育了他们特殊的文化性格。诚然,政局不稳,黑手党猖獗,是实情;人人为赚钱奔忙,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巨大的商业化机器,也不虚妄,但这些终究是表象,文化传统和精神根基才是更稳定、更深层的支撑力。在短短的几天里,我固然不可能找到答案,但我要寻求。路易吉·巴尔齐亚在他轰动一时的《意大利人》一书的卷首语中,引述过奥登如下的话:“在欧洲有哪个国家,其人民的性格受政治变动和技术进步的影响会像意大利人这样小呢?”这话是很耐人寻味的。如此看来,什么商品呀,广告呀,并非西西里人的特色所在,只因我初涉西方社会,备感新鲜罢了。他们的特色,也许正在不受外物影响、变动甚小的方面吧。
精神的存在有待一双精神的眼睛去发掘。果然,在以后的几天里,我更多地看到了传统文化的庞大身影无处不在,至今仍力图主宰人们的心灵。如果说我一开始便看到了“真”,那么现在就时常感到“善”和“美”的包围了。在市中心广场附近,有一长方形的巴洛克风格的古建筑,已是褐绿色,屋顶上的青铜骑士雕塑群像,一个个跃马昂首,伫立于苍穹,别有一种古风余韵。这建筑是马西莫歌剧院,建于十八世纪初,曾是欧洲第二大歌剧院,地中海最大歌剧院,因上演维尔第的歌剧,名重一时。真所谓繁华过后成一梦哪,如今它是这般老迈、式微,但人们并未遗忘它,它周身围满脚手架,据说因经费原因,修修停停已多年。我注目良久,眼前幻化出薄暮时分,华灯初上,穿着夜礼服和百褶裙的贵族男女纷纷步入剧院的情景,他们之中,也许有痴恋烧炭党人的少女法尼娜,有《牛虻》里的亚瑟和琼玛,也许还有皮兰德娄讲述的凄伤故事中的主人公,那手捧西西里柠檬的青年密尔库和恩断情绝的乡村女歌手苔里娜,一种沧桑之感忽地涌上我的心头。但歌剧艺术并未在意大利稍衰,至今仍是人们最喜爱的,与足球共称意大利人的两大骄傲。我想起国内为振兴歌剧呼吁多年,成效甚微,倒是赵本山们的“小品”畸形发达,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民族欣赏习惯的差异,还是文化境界和审美水准的距离。其实,何止歌剧,作为古罗马文明的故园、文艺复兴运动的发祥地,意大利的建筑、雕刻、绘画、音乐,无不精美绝伦。在这些方面,巴勒莫与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等地相比,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但即便如此,你仍会深深感到,这里是黑手党的渊薮固然不假,但它更是艺术的王国,艺术精神已沁透了城市的躯体。看路灯辉映下的“羞耻喷泉”,你会为裸体石雕的美妙叫绝,抬头看山顶上残阳斜晖中的古堡,你会为历史的庄严神往,甚至在街角你看到老百姓自发地保护的一小块方尖碑,也会为人们珍惜文明成果的情操所感动。从本质上说,艺术乃是自由的象征和人类力图超越自我的表现,它具有天然的解毒作用。很难想象,一个幽暗的罪恶灵魂或者一个只知数钞票的经济动物,会真正倾心于艺术。
参观最多的还属教堂。尝听到有出访者抱怨说:“一天到晚看教堂,真没劲!”说这话的,可谓只知看热闹,不知看门道。意大利的教堂之多,绝不亚于国内的佛寺,所不同者,佛教在我国已近衰落,而天主教虽几经变迁,教廷对教义的阐释虽迫于科学的发展一改再改,但它作为精神象征的地位并未改变。一个人从生到死,哪件大事能离得开教堂呢?教堂不仅是精神堡垒,而且是搜集艺术珍品的殿堂,它倒是集认识、教育、审美功能于一体。我常在想,倘若没有教会这块沃土,西方艺术还能如此绚烂吗?反过来说,没有艺术魔力的张扬,宗教的神圣感和神秘感还能如此久长吗?为了提高宗教的感化力,各种艺术家们真是殚精竭虑。蒙特利教堂的穹顶画也许还不算最有名,但那巨大的耶稣的一双永远追踪着你的勾魂摄魄的眼睛,会让你战栗。且不同的角度耶稣有不同的神情。新的科技手段也开始进入教堂,如复杂的现代声光设备代替了管风琴。在一教堂,我们想细看壁画,苦于光线不足,经人指点后将五百里拉硬币投入一黑箱,只听咔嗒一声,立刻光明大放,一室辉煌,可惜好景不长,刚到两分钟,它就很客气地熄灭了。
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一队队儿童在教堂里围着牧师听讲的场面,不由得让我想起我们参观历史博物馆或阶级教育展览会的情景。看来,他们的“思想工作”也抓得挺紧哟。我注意到,各教堂都设有多座“忏悔室”,那是个小木屋,三个门,中间是教士席,有小窗通二厢,教士安坐中央,可倾听跪伏者低诉自己的罪愆。记得我国最早走出闺门、走向世界的知识女性钱单士厘(晚清人),在她的《归潜记》中也曾详述“忏悔亭”的形状,所谓“中室与旁室不相通,唯有铜网一小方(亦有以不透明玻璃代者)漏达声浪而已。旁室无门,无座位,有小几,为诉忏者跪久倚手之用”等等。一百多年过去了,这忏悔亭倒毫无变化。我没见到一个人忏悔,便怀疑它是否已沦为观赏物了。但据罗贝塔说,自有人忏悔,但要在指定时间进行,她又笑着补充说,是不是真心忏悔,毫无隐瞒,那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喽。
印象最深的是建在海岸高岩上的罗萨尼亚教堂。罗萨尼亚是位女圣徒,十二世纪人,终身不嫁,把一生献给慈善事业。我看到她的一尊卧像,周围撒满了供奉者的钱币,她的神态既痛苦又甜蜜,似正进入一种“神圣交感”的境界,与贝尼尼塑造的圣女苔列莎很相像,确有股令人既惊讶又感伤的力量。听说她最灵验,类似中国的海神。我们看到神台下堆放着一些旧轮胎、铁锚、救生圈之类,不解其意,经打问才知道,那是海上遇难的水手有幸苟活下来,奉献给她的。更奇特的是一面大墙上,挂满了银制的人的各种器官的影型,举凡手、脚、心、肺、肾、眼睛、耳朵,应有尽有,如挂了一墙小首饰。原来是病苦之人为祈祷解脱痛苦而奉献的。究竟是病愈后的感戴,还是病苦中的希冀,就不得而知了。
在教堂外的台阶旁,我们见到一个乞丐,是一中年男子,穿粗呢西服,样子不怎么褴褛、可怜。地上铺一张纸,经翻译,知道上书:“请帮帮我这穷人吧。”我想此人堪称心理学家,因为他能抓住人们步出教堂心灵净化一瞬间来化缘,但那盒子里的收获似乎并不丰盛。王宏甲热衷于搜集民俗,就要抱住乞丐的肩膀合影,但相机出了故障。谁知这乞丐竟示意我上卷并扳动一小部件,果然障碍排除,照片拍成了。如此乞丐,倒也罕见,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出了教堂,在一海岬上,我们看到了罗萨尼亚的另一尊铜塑像。她面对大海,一手高举十字架,一手紧握权杖,神色冷峻,狂风飏起她的长发,不复那尊卧像的温柔。我定定地望着这位狂风中的圣女,刹那间似乎明白了许多。任何一个民族,要在历史长河的惊涛骇浪中前行,就必然有它的文化根系。精神动力和宗教信仰,这些东西沉埋在集体无意识的深层,虽然时移事迁,它那基本的框架却不会改变,向真向善向美的精神不会绝灭。
第三天下午,我们接到通知,当晚十点去参加一直等待中的蒙德罗文学奖授奖仪式,这也是我们此行最主要的活动项目。会议在哪里举行,将出现什么情景,我们都在心中暗暗悬揣着。汽车又一次路过炸死法官的现场,又一次穿过火树银花、光怪陆离的商业中心,终于在一座叫玛丽亚的教堂前停下来。我们有过各种猜想,但谁都没想到会在教堂举行。门口已停了很多车,男女警官林立,有的在用报话机联络什么,气氛似乎又紧张了。
但是,一踏进教堂,仿佛进入避风的港湾,我们立刻感受到一种高雅、温馨、安详的情调,似乎屋外汹汹的商品潮,抑或黑手党的魔影,全都远遁敛迹了。眼前确是一块超凡脱俗的空间。平时做弥撒的地方,摆上了观众席,主教大人的讲坛,成了评委们的座位。来人不少,约三百多人,除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领奖者、特邀代表,大多是当地的文化界人士。真没想到,这座动荡不安的城市,还蕴藏着这么多彬彬有礼的文雅之士。
蒙德罗是巴勒莫海滨一个风光迷人的小镇,文学奖即由此得名。自一九七五年设立至今,已历十八届。它设有处女作奖、翻译奖、意大利作家奖、外国作家奖、特别奖等多项,评奖范围是该年度的作品,对象则以本国为主,兼及世界五大洲,评委均由资深教授专家组成,旨在促进世界文化交流和文学繁荣。这项奖的骄傲是,有四位获奖者后来或同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据我国驻意文化参赞李国庆先生说,目前意大利最有影响的文学奖,就算它了。它的发起人是兰蒂尼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兰蒂尼先生曾是西西里的著名法官,仪表堂堂,魄力非凡,他的热衷于此道,完全出自对文学的热爱。此刻,这位总导演静静地坐在一角落里,正心情激动地观看他操劳的成果的展示。
这确是一次别开生面的颁奖会。国内的颁奖会,大都是领导出席,分宾坐定,然后宣读名单,获奖者鱼贯上台领奖状,再推举一名代表上台念发言稿,说些感谢领导、感谢评委、继续努力之类的套话,最后演些小品歌舞之类结束,未免板滞。这里则是由电视节目主持人手握话筒,全权主持仪式。获奖者上台后,当即有评委一人起立,宣读对其人其作的书面评价,并颁发证书。证书素朴大方,不见大红大紫或钢印图章之类,乃一白纸,除印上作品作者名字,下面全是评委的亲笔签名。然后主持人提问,获奖者即兴回答。由于获奖者的年龄、性别、个性殊异,常常妙趣横生,颇不单调。墨尔本的提麦因女士,研究但丁有成就,她却幽默地说“我没有研究过但丁,我只是读但丁”,突出一个“读”字。台下报以热烈掌声,想必人们为她的谦逊和真诚鼓掌。那种不认真读原著的研究者还少吗?小说《十一月的飓风》的作者,捷克作家哈巴尔,据说名气不在昆德拉之下。他是个老人,一生经历复杂,受过不少苦,他不修边幅地倒披一件毛衣上台,站久了就自己搬一把椅子来坐坐,惹得台下爆出一片善意的大笑。我团代表杨牧,即席朗诵诗歌,他动作夸张,带表演性质,女士们不断掩嘴吃吃地笑,笑得我们心里发毛,生怕砸锅。原来这是文化差异所致,等到翻译了内容,台下的掌声又十分热烈。这里,不同种族、国家、肤色、语言的人们汇集一堂,却毫不隔膜,气氛是那么友好、轻松、活泼,好像有股热流在每个人心头激荡,那就是文学。不记得是谁说的:一个民族没有了文学,那就意味着精神的死亡。
梦幻般的长笛轻扬起来,泉水般的钢琴声滑过了大厅,会上穿插的文艺节目,一律是阳春白雪,绝无杂耍闹剧的地位。我望着圣母塑像慈祥而严肃的神情,环视周围典雅的圆柱,穹顶壁画中翱翔的天使,听着仿佛只有天上才有的音乐,有种灵魂节节飞升的感觉。这哪里是一次普通的文学颁奖,这是人类文明成果的一次辉煌展示,是美的骄傲的炫耀,在这样一座不安的城市举行,尤其显示着文学艺术顽强的生命活力。
明天我们将告别西西里,前往罗马,那里会有更多的艺术瑰宝可观,但我仍依恋着这块神奇的土地。歌德说过:“不亲眼看看西西里,便不能透彻了解意大利。”西西里把传统与现代,古代英雄的美德和现代都市的罪恶,深固的家族观念与商战技巧如此奇妙地交错在自己身上。不是说它“变动最小”吗?这一方面固然是它背负着传统的沉重包袱,另一方面它又无时不以人性之光、理智之光反抗着物欲的压迫。再见吧,西西里,我此生大约无缘再踏上你的土地,但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启示。
选自《雷达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
雷达,甘肃天水人,1965年毕业于兰州大学,著名评论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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