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从报上看到俄罗斯诗人叶甫图申科今年4月在美国去世的消息。叶甫图申科曾经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联年轻一代的代言人,是一个享有世界声誉的杰出诗人。1986年,叶甫图申科访问中国,我们曾经在上海作家协会见过一面,听他朗诵自己的诗歌,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从抽屉里找出当年写的印象记,公布一下,也是对他的纪念吧。
(2017年8月14日于四步斋)
他的眼睛浅蓝色,含着灰色的浅蓝。不大,却有些深不可测。别人讲话时,他似乎心不在焉,微蹙着眉峰,将蓝灰色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高于听众头顶的某一个未知点上。这目光很锐利,似能穿透一切。然而当他手中的烟蒂以袅袅上升的烟缕遮断视线时,这目光便有些模糊起来。模糊自然只是瞬间,烟缕散去,锐利的蓝灰色依然越过众人头顶射向远处,无法断定这目光为何思索和寻觅。
这目光使我想起了鹰。我没有见过高飞在天的鹰的眼睛,但我想它们的目光大概就是这样,遥远的目标一旦出现,没有任何东西可阻挡它们探寻的目光。
这是苏联诗人叶甫图申科。
来访的四位苏联作家中,他的年纪最轻,他的名气也最大。大概是因为年纪最轻的关系吧,他总是走在后面,总是先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地听别人说。越是沉默,他的神秘的吸引力便越强烈。那双蓝灰色的锐利的眼睛是一双诗人的眼睛。
我坐在离他三米的地方默默地观察他。他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了我。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微笑着用亲切友善的目光在周围的人脸上扫来扫去,只是沉醉在自己的冥想之中,举在手中的香烟也难得往嘴里送,似乎想让那永不凝固永不定形的烟缕随着思绪飞……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在看什么想什么呢?
我突然想起十六七年前这里的报纸上为他起的绰号:“阿飞诗人”。
我直到现在还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给他这么一个绰号。即便写过几首当时觉得不好的诗,也不该被叫作“阿飞诗人”呀!不过,撇去“阿飞”这个词儿的贬义,似乎还是有点意思的,至少和我此刻的联想有关系——我不是觉得他的眼睛像鹰么?鹰是会飞的。
轮到他讲话了。他微笑,蓝灰色的目光立即变得温和亲切,不再锐利,不再深不可测。于是,他不再像鹰。话极其简短,友好的情感洋溢在每一个词汇中。不必作任何解释,在那些微笑的声音里,历史的阴影烟消云散了……
讲完话,他用缓慢的动作从藏青色的西装口袋中掏出几张纸——这是他的诗稿。蓝灰色的目光复又锐利,复又深不可测。只是这目光不再射定在一点上,它默默地扫动着,在每一个凝视着他的中国作家脸上停留极短促的瞬间,不断地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目光和目光无声地撞击,有火花在静默中闪耀……
和我的视线接触时,他似乎停顿得长了一些。也许是过于专注的谛察使我的目光变得异样了。他微微地点点头,严峻中掠过一丝含义深长的微笑。我也以微笑点头作答。而他的目光已经移向别处……
当他的声音突然在静静的大厅里出现时,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这声音,决不同于他先前说话的声音。这是一种浑厚、深沉、带着金属声的音响,这声音带着奇妙的节奏从他的口中射出,生机勃勃地回荡在大厅里,弹跳在四壁之间,震动着每一个听者的耳膜,也拨动着人们的心弦……
语言是陌生的,节奏和旋律却似曾相识。他的声音忽而高,忽而低,忽而箭一般直射向远方,忽而又云一般在原地悠悠回旋。我突然想起几年前坐船过长江三峡时看见的一只鹰,一只孤独的峡鹰,我用高倍望远镜追掠了很长一段时间,它飞翔的姿态被强烈地描绘在我的记忆中。它稳稳地展开黑色的翅膀,迎着呼啸凛冽的江风,用一种孤傲而又沉着的姿势向前飞,有时候它的翅膀一动不动,以极慢的速度在我头顶滑翔,有时候它奋力振动翅膀一直旋入云霄。当我以为它已经远走高飞不再复回时,它又突然从天而降,扑向汹涌起伏的江面,不可思议地停落在浪涛和旋涡之间……你无法预见它飞翔的轨迹,然而你的视线却不得不被那对黑色的翅膀吸引,你的心绪也不得不随之起落跌宕。在他的声音里,那只神出鬼没的峡鹰仿佛又在我眼前出现了……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诗。在飘忽的旋律中我体会到了他的深沉,在音乐般的节奏中我触摸到了他的激情。我甚至仿佛看见了那对黑色的翅膀,正稳稳地展开着,自由自在地在冥冥之中翔舞。
根据翻译,这是一首表现都市和乡村生活的诗,两种差别极大的生活彼此巧妙地交织在一起,都市的烦躁,乡村的宁静,人们对生活和自然的种种渴望……然而这一切似乎并不重要,那回旋飞翔在空间的声音所传达的情绪和画面,远比翻译出来的内容要丰富。文字的诗难译,声音的诗更难译。与其离开了那陌生而动人的声音去咀嚼那些被规定了的含义,不如用自己的想象追踪那声音,只要打开心灵的门窗,陌生和遥远在最初的瞬间便会发生截然相反的转变。
我融化在他的声音里。我的思绪随着他的声音无拘无束地翱翔。天空广阔,然而无处不可抵达……
他的最后一个音符在空中消失后,大厅里静默了片刻。人们在目送那只神奇的鹰远去,似乎不相信它就这样隐匿到了天边的云雾之中。当掌声轰然而起时,我看见他端坐在人们面前,脸上含着超然的微笑。我突然发现,在此之前,我竟没有注意他的脸部表情。他的光芒四射的声音使其他一切黯然失色了。
会议结束后,我们在大厅外的花园中相逢了。我们握手,像老朋友,他那蓝灰色的眼睛里,丝毫没有咄咄逼人的锋芒。我们一起照相时,一位中国诗人突然凑着我的耳朵说:“知道么,他还拍过电影,演一个飞行员。”
哦,他确实是喜欢飞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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