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年前的冬天,我回乡探望亲人。两千多公里的行程,中午乘飞机从银川出发,经乌鲁木齐中转,晚上十二点就见到了居住在南疆首府库尔勒市的母亲。想当初,我在银川上大学,坐绿皮火车往返于两地之间至少需要三天三夜。这不包括买不上票的情况,那样的话,我就要在兰州滞留一晚。另外,那时我家还不曾搬到库尔勒市,因此,下了火车之后,又得在库尔勒停留一夜,第二天天未亮再去挤长途班车,要在沙石路上颠簸七八个小时,到家一般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世界的变化,真的就在我的脚下。
话说五年前那个冬天,我在库尔勒市陪母亲住了些日子,记忆还是不肯苏醒。母亲是我上大学后才搬到库尔勒市的,因此这里依旧只是个城市,而非故土。我想这不能责怪我对它的冷淡,记忆其实是一种极重感情的活幽灵,类似于一种透明状的软体动物,它可以随意变形的身体总是寄居在曾经供养它的母体上。于是,有天下午,我对母亲说,我们回团场老家看看吧。第二天,吃过早饭,由妹妹开车,三个人一齐赶往一百六十公里外的团场老家。一路上,母女三人的心情似乎都不怎么轻松。谁能在被遗弃的家园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呢?道路延伸,记忆下潜、下潜,就像那些深海里的潜水者,越往下,看到的景观就越多、越复杂,越出人意料。母亲与妹妹一定也记起了什么,但是我们三个,谁都不愿首先说出自己看到或者碰触到了什么。记忆有时又是极可怕的,它可以像构成宇宙的电子一样,让两个相距上亿光年的电子万分奇妙也万分巧合地遇在一起,然后产生出一种让你目瞪口呆的景象。路况好得难以想象,天空又蓝又亮,双向四车道的218国道铺着黑油油的柏油路面,与两旁焦黄的田地形成强烈反差,又仿佛一只乌青的吸管,插向天尽头的地平线。我们一往无前地走,没遇上几辆车。但是我吃惊得要死,从前绵延在路两旁的沙漠已经开垦成一片平野,从前长在沙包上、荒野里稀疏的芦苇、胡杨树、桑树、红柳……现在连根草都看不见。要有多么庞大的野心与力量才能将这片沙漠推平呢?推平之后干什么呢?哪里还有更多的水浇灌这片沙土地吗?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里画下了一张什么样的蓝图。难道不可疑吗?我就要回去看看的团场老家已经因为河水断流而被迫遗弃,这里又画出一张更大面积的蓝图。不知何时,这张新的蓝图,又会被扔出历史之外?
被遗弃的团场老家静得瘆人,四周不见人影。天近午时,除了我们三人衣装上的一点色彩,天地之间只是一片枯白与灰黄。地上的溏土没过脚被,一边在我们脚下卟叭卟叭地响,一边围着我们呲牙咧嘴地飞。路边乱蓬蓬地立着一丛丛发黄的芦苇,倒向路的一侧,从前我们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的马路此刻窄得只够一辆车通行。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敢相信眼前这片破烂、简陋、乱七八糟的平房就是我自小生活的家园。到了家门口,才意识到后来这里又住了别人,因为立起一道用烂木头拼凑而起的院门与院墙。整个家属区都空了,这家的门上自然也挂着锁,里里外外已经锈死。我踮起脚尖往院子里看,门前的葡萄树没了,菜地里只剩那棵光秃秃不知死活的梨树。忽然风来,十来只麻雀不知从哪里惊起,呼拉拉翅膀一顿乱扑,眨眼间飞过我的头顶。
那群麻雀的惊飞与鼓翅声吓坏了我,那一刻的惊慌与恐惧至今仍完整地留在我心。须知那之前我按捺着沉甸甸的心绪,一直在迷茫地看屏息地听,始终不敢用稍大一丝的声息触碰记忆中那片幽奥之地,不料瞬间给这群捣蛋的鸟雀戳出一只只大小不一的窟窿。
从团场老家回来,记忆成了一团开始发酵的面团,或者说,记忆中最沉重的一只黑匣子被那群麻雀撞翻在地后,立刻与空气发生化学反应,从此没日没夜地变形、膨胀、扩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侵略者,干扰着我的大脑细胞和神经系统。
2
那只记忆的黑匣子装着什么呢?
这便是我提出要和母亲一起回团场老家看看的原因吧。我离开团场老家就要三十年了,起初我是急切地要离开它的。我们那里的人都盼着离开团场。大人们比我们更加迫切,为此多年谋划并寻找机会。那里遥远、偏僻、荒凉,人人像是给世界关在了门外,坚守一生,所拥有的远远抵不上曾经的付出。当然,我离开团场的原因与父亲母亲并不完全一样。除了逃避沙漠戈壁恶劣的自然环境,更想摆脱父亲母亲的局限与固执——只能够提供给我这一种而不是另一种生活。其中最重要的是,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和逻辑生活,不再想成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因此在我如愿离开团场老家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不曾提到它,更不愿意讲述那里的人与历史。我似乎做到了——按照自己的意愿和逻辑,过上一种不同以往的新生活;按照自己的方式工作、恋爱、成家和养育自己的孩子;按照自己的理念认知自我、他人以及外面的世界。这大概就是父母将孩子们带到世界上来的两种意义:一种是让他们依循自己的方式面对和理解生死,另一种,则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反抗和背叛自己,用他们自以为是的方式走向未可预知的未来。我一定是坚定的第二种,直到今时今日,都不曾后悔自己的选择。在那二十年里,我全心全意构筑着自己在距离团场老家二千公里以外的新生活,一心一意做一个新的自己。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需要面对时间的当下之急,无暇顾及过往;另一方面,则是看不出回忆那段时光到底有什么必要。
父亲的去世改变了这种状态。父亲的离去,带来的不是一个家庭成员的空缺,而是他和他背后的整个人生、一代人的信念与命运,以及如何对一位人生失败者进行价值和意义的追问。这以后,有关团场老家的记忆,围绕故乡的往事回想不觉间多了起来,它们类似一种真实的梦境,不期然就找到了你,然后固执地等待你——在夜里与它们相会。这样一来,它们一年比一年离我更近,一年比一年更加沉重,为此,不免会令我陷在一两个极其强烈的情节中,产生极其强烈的情绪与情感。
被记忆的双手一步步拖回往日,被记忆的双翅带回团场时光,等到我无法再用理性刻意阻止这一切成为我的日常之时,顺其自然,大概既是最好的,也是宿命的选择。无论是谁,总是要被收在一种记忆里的,不得不与记忆共度时日,而且,多数情况下,网住你的,总是你的童年与故乡。是的,我能感觉得到,时间——如果真有时间这件事物的话——在我行至中年的时候,伸手递给我一个包袱,我打开一看,那便是关于团场老家的往事与记忆。我知道,我是再也无法像当年离开团场一样扔掉这只包袱的,因为把它推向我的,除了时间,还另有其人——我自己。
3
记忆最稠密的区域,大多是父亲母亲,邻居同学,欢乐场景,意外事件,季节与天气,以及那些令自己困惑的成长秘密。比如是:
——水井,打多深水都是咸的,有一些甚至是苦水。苦到什么程度呢?苦到你想哭。无论是谁,这种苦都能让你情不自禁地哭出来,成人一般默默流出一条小溪般的眼泪。孩子呢,多是先吭哧几声,然后终于忍不住,便委屈地“哇哇”大哭起来。在尝过这种苦许多年以后,我发现这种苦引起的哭不是味觉上的,而是心理上的苦,它能够引出你对所经历的和未曾经历的、自己与他人的全部悲苦的感同身受,让你在瞬间品尝到一个人生而为人的悲苦,让你甚至为几百万年前的古人而掉眼泪。
——家里人都清楚父亲多么渴望说话,又羞于说不出来。木柴堆在院子一角,孤单又迫切地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父亲就去劈柴,仿佛那些木柴是包裹着语言的坚壳,仿佛举起斧子劈开它们,那些消失在胸膛里的音节就能从他的嘴里跳出来。劈好一块木柴,父亲会停下来喘气,一只手攥着汗淋淋的斧把,另一只手扶在腰间,而眼睛,并不移开劈柴半厘米。父亲死死盯住脚下横七竖八的劈柴,喘着气,就好像那些腐朽发白的木头,甚至碎小的乳黄色木茬木屑,真的在崩裂之后要变出什么奇迹来。父亲出了一身汗,总是会明白过来的,不会有任何奇迹。于是扔掉斧头,坐在柴堆边的一截枯树干上发起呆来,片刻,口中便念咒般兀自说着什么,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竟然也有起伏顿挫,因为他的头他的一只手臂会随着句子点动和摆动,口吻既像质问又似争辩,和置身于一场激烈的辩论没有两样,直至烟头烫伤了手指,或者,被家里的什么人唤回现实中来。我第一次见到父亲自说自话时大概七八岁,那时候我还不理解父亲的苦闷,我站在一旁看了父亲好长一段时间,越看越觉得好笑,于是大声叫醒父亲并问他在说什么。那一刻,父亲回头看我的眼神如同看见一只可怕的野兽。但顷刻间惊恐又没有了,快得都不让我细想。后来我一年年长大,困惑开始扰乱我的内心,再有这样的时候,我不再去打扰父亲,更不会问他在说什么,因为我似乎感觉得到,父亲在说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我不仅不会去问,而且会远远躲开自言自语的父亲。我不再好奇父亲在说什么,说不清为什么,而且,我开始地对父亲口中那个模糊不清的世界感到害怕。
——公路铺着一层压灰的石子,夹在盐碱地或者沙漠中间,宽度仅够双车并行,最糟糕的是它的颠簸,记事起我就知道它又叫‘搓板路’,因为走在上面的车辆都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年轻人还好,妈妈这几年出差,每次到家都得躺一天,漫长的颠簸把她的骨缝抖得都能塞进去一根指头。但我不一样,我是不在乎颠簸的,因为踏上这条路,就意味着我要离开戈壁滩,哪怕是暂时的。我在这里出生并成长,这里是我的故乡,但打从出生起,上一代人就将一个念头植入我们的脑海:离开戈壁滩意味着人生的幸福未来的光明。世界上的人都习惯怀念和赞美故乡,所以,在我出外上大学这几年,我始终无法为故乡给予我的羞耻感而释怀,这期间,每当读到那些歌咏故乡的文字,我就会想,世界上可能只有我家这种地方的人,在教育下一代的时候,将对家园的厌恶感嫁接在孩子的潜意识里。
……
此番回忆还有更多,还将蔓延与繁殖。习惯了回忆以后,大脑便为它留下一块专属领地,任由它在当下的时间里与我一起沐雨栉风生长呼吸。但是我也更加频繁地要求它们安分一些,有序一些,希望它们暂时停下生长的骚动,让我细致地想一想:它们——这些与我共度时日的记忆到底在说什么?要告诉我什么?它们花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处心积虑地从过去赶往此刻,裹住我,贴在我的身边,占据我的身体、情感与梦境,一定不会满足于我仅仅把它说出来。或者,是我不满足于记忆如野草般在脑海中毫无方向地恣意生长。是的,是这样,在与它们共同呼吸时间的光尘时,清理、统领、摄取它们的念头愈燃愈炽,以至于我认为它们参差交错的野生状态反而遮蔽了它们更加丰富的内容与内涵,反而抵消了它们自身的原生力量。于是,我确定那些记忆里有一些更坚硬而稳固的事物在等待我的下潜。
4
着手清理记忆,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以便未来能够任意统领与摄取它们,以便解除自身被其吞噬的后患,以便清算与报恩,以便尘归尘,土归土。
这时才能领会自己惹上了一个多大的麻烦,这时才想告诉身边所有的人:小心你的记忆,它同样是一具活物,虽然无形无色,却日日与你共生共长;它寄生于你的肉身,你是它的宿主,又是它的斗兽场;它会借助于你的肉身,完成非你所有的意念、行为和历史;它来自于你,却远远大于你。它在无形界,沟通五行八卦。你在有象界,所见所为皆有限制。
既然是只活物,记忆便不会任我摆布。难办的是,记忆明白我的意图,知道我要做什么,想去哪里,于是,不是躲开我的追踪,便会制造一些困惑。
比如:我们镇子上的父辈,绝大多数是被时代的巨潮抛摔至此,而后又被命运的双手紧紧钳制以致终生无法逃脱。太多的记忆可以为此佐证。然而,谁又能够否认,人的命运莫不如此呢?莫不是一出悲剧呢?而我的记忆,则欲找见这些“莫不如此”之下,那些在加剧“莫不如此”、无视“莫不如此”以及反抗“莫不如此”的人与往事。但是,找到他们和它们,难道就能改变“莫不如此”的结局,难道就能将“悲剧”转为“喜剧”了吗?
再如:我无法理解记忆中的许多人,这其中包括与我最亲近的人——父亲母亲。时间在不停地细分,细节在不断地向前推演,最终,记忆仍然会被挡在一堵高矗的石墙之下。于是,如何越过那堵墙,就成了一个又一个不安的梦境。
再如:记忆一次又一次地重返过去,是为了印证那句流行的论调——寻找生命的归属感,还是无数次向自己证明,你已经如愿以偿千真万确地逃离了过去?但我一定是不愿意回到从前的那一类人,即使如此,为什么我还会被其记忆紧紧缚住呢?这种纠缠不休的质疑,是否本身就是一种焦虑与恐惧?
……
疑难还在堆积,我不得不小心起来,但也保持着在记忆面前的骄傲,以免落入记忆的窠臼——粉饰和夸大,或者躲闪与篡改。所以,在不得不讲述记忆的时候,我又时常吝啬得不肯滔滔不绝,许多往事与细节都被我锁在脑海里,不肯放它们出来——面见阳光。恰在此时,我遇到这本用记忆写成的短篇故事集——《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作者是——加拿大小说家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
5
与这本书的相遇,正好印证了一直以来我对于书籍的信赖:你在渴求,书在等候,除非你的感性与理性已经准备充分,书是不会让你真正遇见它的。万物万事自有其时,人与书的机缘,也是如此的吧。
这本用记忆写成的书是什么气息呢?贫苦、寒冷、遥远,压抑、悲伤、残酷、深情。为此我一点不介意表明自己有一个暗黑阴郁的灵魂,或者,至少有此嗜好与趣味。是的,我喜欢这种贫苦、寒冷、遥远、压抑、悲伤、残酷却又深情的气息,与之有一种天生与本能的亲近感,因为它们似乎对应了我记忆中的一部分世界,对应了那个世界里许多普通人的命运。更为关键的是,小说家在他的七个故事里,演示了如何清理、统领、摄取记忆的方法,整个过程细腻、专注又充满力量,从儿子到父亲,从厨房到大海,从被迫到忍受,从个体的生存处境到生命的内在支撑……语调平静而坦诚,笔触里带着克制的沉痛,由此,那些附着在故事里的小说家个人的家族历史记忆,缓慢而坚定地擢升为生命的普世经验和本质呈现;由此,小说家就成了一位饱含深情的指挥大师,以其个人的讲述方式,为无所不在的记忆找见了梦床与归窠。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作者:【加拿大】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 译者:陈以侃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关于记忆的书籍上千过万,回忆的法术也各显神通。小说家的七个故事,并非少小离家老大归的情绪抒发,也不是物是人非家园不再的感慨,更非借此拭弄人至中年万事休的虚无感……那些关于故土家园的回忆所流行的牧歌温情、血脉亲情、掷向现代化的不满与逃避、一种想当然的自我麻醉、针对山河尽毁做出世人皆有的追问……即使是真实的,也不免通俗、媚俗了。小说家当然知道,当充填身心的记忆渴望开口说话,一定不能是这些流行和四海皆宜的肤浅货色,否则不如说是对记忆的侵害与践踏,更是对生命的粗暴掠夺,是欲哗众取宠随波逐流的小丑心理。为此小说家所使用的回忆术,是将记忆视作一条与生命同等广阔的大河,从所来之处,朝着终其所终的去处,一步步地凝视、触摸、思省,而后将其混沌的整体疏导为各有使命的支流,流经各自的区域,最终复归为一,为零。
于是,尽快盗取小说家统领记忆的法术,就成了一件让我迫不及待的事情。
① 家园、亲人与传统。
“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1936年生于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北贝特尔福德市。1946年随父母搬回世代居住的老家——加拿大东部新斯科舍省布雷顿角岛定居。1968年在美国圣母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为了维持学业,做过伐木工、矿工和渔夫。1973年,在安大略省的温莎大学教授英文和写作,直至退休。2014年4月因病去世。”七个故事的背景都在海潮汹涌大海边,甚至地名都不需要更换——新斯科舍省布雷顿角岛附近的小渔村。七个故事的主要人物,所从事的职业,正是作者所熟悉的伐木工、矿工、渔夫,以及加拿大中西部某个大城市里的高校老师。这应该就是小说家的意图:你看,这些就是我的记忆,它们来自于我的经历,我用我的记忆给你们讲一些独特的故事,因为对于大海边的生活,我比谁都在行。七个故事里只有家庭成员,朋友、同学、邻居,几乎尽被隐去,只有偶尔一两个作为背景出现的无关紧要的外人。反复出现的,皆为家庭、家族成员,以及家园所意味的自然环境与历史传统。小说家是刻意的吗?记忆的时空,家所意味的一切,一定不会是记忆的全部。然而,谁又能否认,家园所意味的一切,从来就是记忆的核心之核心。这样一想,小说家其实又是顺其自然的,既然是核心,既然是抵至心灵密室的法器,那么,唯有专注、耐心又诚恳地凝视与触摸,才有可能真正地说出和拥有它。七个故事皆从家庭内部开始,而后向外展开延伸,第一层抵达大海与大海附近的煤矿与森林,第二层抵达现代化的外部世界,一个简单的以家庭为核心的两重同心圆,故事便在这三者之间往复演绎,看似简单、重复,却又带来难以置信的辽阔感。这大概便是“家园、亲人与传统”的特别所在吧,一个人的所来之处,未来不管行至何处,已尽被赋之于血液之内,即使是自己厌烦与憎恶的。记忆因而紧附其上,从来不肯松手。为此我愿意相信,在小说家那里,“家园、亲人与传统”所意味的那个世界,是超越了现实意义的时空,并于不知不觉中成为一种象征——人的根本。而人在自身根本处的景观,一如那遥远、荒蛮又激荡的大海之岸,汹涌起伏,不能止歇。
②从焦虑与恐惧开始。
故事里的环境——故土家园,多少是叫人胆怯与失望的:“大西洋灰蒙蒙的潮水,潮峰几乎是黄色的,带着脾气……撞碎在岸上,周而复始,这种轰雷般的响声来的是如此的冷酷与规律。”近于蛮荒的偏僻海角,房子盖在无路可走的悬崖之侧,日子拮据,矿井下骇人的劳作环境,匍匐在煤块上像鼹鼠一般向前爬行,肚子和睾丸浸在冷水已经失去知觉,黑乎乎的死神在头顶飞来飞去,七八个孩子需要喂养,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亲严厉到无情……一种剥除了欢笑与享乐的生活。残酷的时候,你可以轻易地联想到人类那些茹毛饮血的原初年代。现代化的热闹与轻便还远在千里之外,现代化的迹象要靠最初那些不多的游人带来,并且招致当地人的敌意,也没有宗教做内应,绑架或者为人的需求做任何修饰……七个故事,绝多都是那些徘徊在生存线上的令人滞息的时光。不是没有过欢乐与温暖,但是记忆更多缠绕在这些令人担忧的事物上——天气如此暴虐,大海如此狂躁,求生如此艰难,每时每刻,生存都是第一位的,还有,便是如何让自己忍受下去。于是,焦虑与恐惧,就像餐桌上的食物,一勺又一勺,一年又一年地被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吞进腹中,变成身体的细胞、血液、神经与骨骼。小说家并不回避它们,反而是,七个故事,各个都由各自的焦虑与恐惧探入、展开,最终,也从不试图慰籍和拯救,制造一种虚幻的温暖与圆满,而是仍然回到人人莫不如此的根本——悲剧性里。
③与那些花一辈子去做自己厌烦的事的人在一起。
七个故事,七组满是伤痛的人。《秋》:十岁男孩阻止父母卖掉家里忠诚可怜的老马,当阻拦失败,他怀恨般地反抗了——拿起斧子,砍向那些母亲精心饲养的可以吃、可以换钱的鸡群。目睹此景的父亲母亲悲伤而羞愧,他们相互依靠着站立在凛冽的风雪中,任脸上结起冰霜;《黑暗茫茫》:男孩在十八岁那天的早上离开家庭,他要拯救自己,离开这“囚徒般从小到大都拘禁在布雷顿角岛上这个污浊的煤矿小镇”,因为他不想成为第二个父亲,更不能变成爷爷。但当走在路上,他才领悟到,其实他从未真正走进父亲与祖父的世界,从未真正地了解他们,就急匆匆离开了这些至亲的亲人;《船》:父亲有四个或者五个孩子,抑或更多,男孩曾是家中最小的男孩,唯一的男孩。父亲喜欢阅读,歌也唱得好,饮酒歌、船号、战曲……可以不停地一唱三个多小时。父亲一直以来的愿望是去大学念书。但父亲做了一辈子渔民,最终,在当季最后一次与男孩的出航中,被大西洋十月份的海涛卷入海底,再卷起砸向礁石。一周后,尸体找到,夹在两块巨石之间,四肢已被撕碎,肩膀散架,海鱼咬掉了他的睾丸,海鸥啄走了他的眼珠……似乎只有这些伤心和失败的人才能满足小说家诉说的欲望,似乎只有这些冰冷阴暗的命运里才蕴藏着纯正的品质与情感。为此小说家说得不可能再明白了:“父亲不管是体质还是心性,大概从来就不应该做渔民……就在那时,我对父亲生出无限的爱。花一辈子去做自己厌烦的事,比永远自私地追逐梦想,随心所欲,要勇敢得多。”(《船》)这时,再回头细想七个故事,真的像极了七条河流,一路从源头而来,经由——反抗、逃离、懊悔、重返、求助——各自的方式,最终汇聚在——“花一辈子做自己厌烦的事”——那些顽固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的身边。而如今,我们时代流行的标语是——做自己喜欢做的。小说家是在二十一世纪即将来临之前写下这些故事的,或许他已经料到,在“花一辈子做自己厌烦的事”与“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之间,人性中一些可贵的品质是在溃散而非继承与凝聚。相形对照,蓦然感到,拥有欢笑和懂得享乐的现代人,命运中的悲剧性并未减少一分。多数时间,我们只是因为无力承担而去逃离和重新选择,因此大多数时间里,我们只是假装我们是快乐和自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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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是馈赠,是协助,而记忆的活幽灵仍在越长越大,像一代又一代的下一代,还在出生、成长,开枝散叶,旁逸斜出,一路吵吵嚷嚷。当然,不可能在读过一本由记忆写成的书籍之后,我就真的盗得回忆的法术,知晓统领那活幽灵的阵法。但是那些关于团场老家的记忆,一些打着死结的地方慢慢松开,一些久停不去的硬块渐渐平软,一些记忆的鳞片脱去后开始缓缓长出并且连贯成一片……这些微小的改变使我兴奋又激动,它们似乎真的比之从前活跃又敏捷了许多,似乎真的有了方向感,坦坦荡荡地聚拢而来,以至于我常在心里不停地催促它们,我说:说吧,记忆,快说吧。比如此刻,这记忆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
要按自己的意愿和逻辑生活,所有十八岁选择离开的孩子都会沿此心路前行、寻找。你记得这条路上的每一个驿站。第一站,你有了一个暂时的居所——大学宿舍,六个人,狭窄的十平米,你们离得那么近,再也谈不上私人空间,你想要的自由总是碰到别人的目光,撞上另一个人的话语。就连你塞在被子里的日记,都会给人悄悄摸出来偷看并加以嘲笑;还有你的恋爱,才刚刚开始,就会传遍每一层楼的男女厕所。所以,你得摸索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安放自己意愿和逻辑的方式。六个人,六种意愿与逻辑,有时,你们可以一起开怀大笑,有时,你又与所有人格格不入。六个人,六个旧世界——故土家园——的影子,在每个人的身后摇晃。只有你很少提到过去,因为你的离开是为了替换一个新世界,你要把旧世界从时间里清除出去。除了你,五个人都大谈旧世界的美好与温馨,因此你开始怀疑他们的离开,怀疑他们不过是来做做样子,摆出一个离开的姿态,然后又会回到各自的旧世界去。你感到遗憾,你回头看你的旧世界,发现那些美好与温馨并不足以打动你。为此你继续怀疑,他们是否夸大了那五个旧世界的美好与温馨,他们粉饰那个旧世界的原因,是否因为既无愿望也没力量去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新世界……
载《野草》2017年第4期
阿舍,维吾尔族,汉语写作。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新疆,现居银川,《黄河文学》编辑。中国作协会员,银川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15届、第28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乌孙》,短篇小说集《奔跑的骨头》《飞地在哪里》,散文集《白蝴蝶,黑蝴蝶》《撞痕》。2010、2011、2014年获《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小说奖。2016年获《十月》年度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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