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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花眼里的可可西里

2017-09-08 09:52:15 网络

一朵花眼里的可可西里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一片像海天那样宽广的土地

在一朵花的眼里,可可西里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是在2016年的8月,我与几位《格萨尔》研究专家一起去玉树州曲麻莱县麻多乡,参加刚刚修葺一新的“格萨尔王赛马称王登基台”开光仪式。麻多乡素有“黄河源头第一乡”之称,乡政府所在地离黄河源头约古宗列清泉只有80多公里的路程。这里也是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的主要传播区域,在许多与《格萨尔》史诗传说相关的遗迹中,登基台便是其中一处。传说少年时期的格萨尔在赛马比赛中一举夺魁,成为大白岭国的君主,这片草原就是他登基称王的地方。

到了麻多乡,我们被这里独特的自然风貌和浓郁的格萨尔文化氛围所吸引:这里属于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东缘,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走在路上,不时能看到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觅食的藏羚羊,偶尔,还会见到高大健壮的藏野驴迈着绅士般的步伐从路边经过。我们还看到一只全身金黄的藏狐狸,它匍匐在地上,正在窥视离它不远的几只草原鼠兔。鼠兔们互相追逐着、嬉戏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存在。藏狐狸利用地形,躲在低矮处,就在鼠兔们玩得正欢的时候,猛地扑上去,随之便传来一只鼠兔吱吱的惨叫声,其他鼠兔惊慌逃窜,藏狐狸嘴里咬着一只鼠兔,安然自得地向着远处飞奔而去。

除了野生动物,在这里,随时随地还能看到色彩斑斓的野花:叠裂银莲花、甘青铁线莲、斑花黄堇、云生毛茛……我们到达时,格萨尔王登基台的开光仪式还没有开始,我在附近草原上闲散地行走,就在“登基台”周边,便看到了许多高山野生花卉。此时,牧民们开始向这里赶来,他们身着盛装,打马奔驰,聚拢在登基台周围。因为开光仪式结束后,将是一场赛马活动,牧民们早就翘首以待了。他们骑在马上英武洒脱的样子,让我不由遥想远古时代格萨尔带领兵马出征降妖的场面。当地干部说,这里的赛马传统传承至今,格萨尔赛马称王的故事在这里流传甚广,人人皆知。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枝多刺绿绒蒿。在登基台一侧的沙砾中,它孤傲地站立着。从这枝多刺绿绒蒿所在的地方放眼望去,平缓的草原铺展而去,各色的野花们像碎裂一地的彩虹点缀在四处,红黄蓝白,色彩艳丽,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低低地匍匐在地上。这是因为它们要随时面对从高地上吹来的劲风,自然法则让它们学会了生存的真理,那就是,低下头,低到尘埃之中,让风不能得逞。然而,唯独这里的多刺绿绒蒿,总是挺拔地站立着,让自己的身躯高于周边的牧草。

我走近这枝野花,在它的身边坐下来,仔细地看着它。它的茎脉坚硬,裹拥着一身细小的尖刺,让人不能随意碰触。据说它的根系深扎在土地里,皆在20厘米以上,它便是以这样的生存方式,向这个世界表达着它的坚韧,使它有一种凛然之气。它的花瓣是与众多野花不同的蓝色,清湛纯净,好似是因吸吮了蓝天的颜色而变得与天同色,抑或是对上古时期高山隆起之前,对蔚蓝古海洋的记忆。

从这一枝多刺绿绒蒿所在的地方极目远望,在它的东面,便是广袤辽阔的可可西里,多刺绿绒蒿也是那里的宠儿。这枝绿绒蒿似乎就像是站在这里,远望着可可西里,向往着那里的天地,它知道,那是一片像蓝天大海一样宽广的土地。

于是我想,在一朵花的眼里,可可西里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场奋不顾身的生态战役

我们当晚就住在了麻多乡。也许是高原反应,使我久久不能入睡,思绪便飘回第一次走进可可西里的回忆之中……

我还依然记得第一次走进可可西里,站在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时的情景。那时,我是一家媒体的记者。我们的剧组为拍摄一部反映河源地区格萨尔文化的电视片而前往可可西里。在它的腹地,悄然隐藏着几处格萨尔传说遗迹。我们沿着青藏公路一路向西,在经过昆仑山口时,特地绕道去了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天气晴朗,阳光呈现出温暖的橙色。我们静静地站在保护站的红房子面前,向着这座兀自出现在这里的人类建筑行注目礼。是的,在当时,在这广袤的荒野,它的出现显得有些突兀,但它是人类开始注目可可西里野生动物生存状况的第一只眼睛,抑或,它是民间环保人士不畏生死,自觉加入可可西里生态保护行动的一座凝固的纪念碑。阳光照在红房子上,一种感动在我的心中流溢,我看到阳光的红与红房子的红相遇,一种暖暖的红色渲染在这里的天地之间。我知道,这是太阳的赤橙黄绿与人类的无私善念相遇的结果。

就像我们来时一样,我们又静静地离开了这里。但那天的情景成了我脑海中一个永不褪色的记忆。此刻,当我再次想起它,便也想到了站立在风中的那枝多刺绿绒蒿。或许,这座红房子就是一枝多刺绿绒蒿吧,它是红色的,它以一种坚毅的姿态站在这里,成为治多县西部工委和杨欣志愿者团队在可可西里这片天地之间,以保护自然生态、保护藏羚羊为使命,书写的一个惊叹号!

这座以索南达杰命名的保护站,是向这位环保英雄表达着一种怀念和敬意,也是把这位英雄的壮举屹立在了这里,还是对这位英雄未竟的事业的继承和接力。记得索南达杰牺牲时报章上的宣传,说他在最后一刻依然保持着瞄准射击的姿势!是什么样的信仰和力量可以让一个人的生命在最后一刻化为一尊雕塑,岿然不动?

那时的可可西里是什么样子啊?

那时候,这片广袤的土地是真正的“无人区”,甚至不为外界所知,但人类杀戮野生动物的血腥惨剧已经开始在这里上演,并且愈演愈烈。没有数据表明,那片土地在毫不设防的年代,每天每月每年有多少野生动物被杀害,单单从全副武装的盗猎者的车辆、装备等,便可以看出,那时的疯狂盗猎几近就是一次次计划周密、训练有素的军事行动!

索南达杰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以一名县党委副书记的身份站了出来,站在了保护家园保护生态环境的最前沿。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迈出这一步啊!也许,只有英雄才会有这样的胆识和胸怀。随后,索南达杰倡议成立西部工委,可仅仅一年,他便英勇牺牲。那时,他非常清楚可可西里盗猎分子的猖狂,也知道盗猎分子的装备远远好于他们,并且做好了强硬对付官方检查的一切准备。但是,为了大地生态,为了保护藏羚羊,他毅然走进了可可西里腹地!

枪杀了索南达杰的那个盗猎团伙,20人持有枪支18支,配备汽车7辆,他们在枪杀索南达杰时,采用了军事行动中经常采用的合围战术,这是多么有预谋的恶行啊!

之后从他们手中缴获的藏羚羊皮就有1800多张,这是多么疯狂的杀戮啊!

杀戮带来的是藏羚羊种群数量的迅速减少和幸存的藏羚羊们渐行渐远的逃遁——人类成了它们最为恐惧的地球生物。

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的创建者,民间环保人士杨欣先生曾向我说起过他第一次见到藏羚羊的情景:“那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我参与了长江漂流活动,在格拉丹东山下,看到在我们的前方有几只藏羚羊。我们步行着向它们靠近,它们立刻发现了我们,没等我们看清楚,便向着远处绝尘而去,只留下一缕扬尘在它们身后久久不能飘散。”——那时候,可可西里和藏羚羊与人类是一种对抗关系,可可西里以及这里的“精灵们”在拒绝人类闯入的同时,也拒绝了人类的善意,因为,只有这样,它们才有可能自保。

随着索南达杰的牺牲,民间环保人士的介入,还有政府对生态环保的高度重视,可可西里渐渐走入了人们的视野。这期间,可可西里又经历了许多:盗猎者的枪声依然没有消隐,又有一些有志之士献出了生命……

如果梳理和罗列出一组有关可可西里的关键词,那么,藏羚羊应该是的第一个关键词,接下来,应该是索南达杰以及他的“野牦牛队”,杨欣和他的红房子,还有志愿者也应该列入其中。后续的关键词,理当是自然保护区,而在这期间,还有两个贯穿始终的关键词:盗猎与巡山,这两个关键词,就像是相互对抗、互相制衡的反义词,在可可西里形成了拉锯和此消彼长的态势,如此,在这两个词的后面又多了两个后缀词,它们的意义也是相互对抗、制衡的:盗猎分子与巡山队员。

1995年,青海省政府将可可西里列为省级自然保护区,1996年正式公布。1997年6月,成立了青海省玉树州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处,1997年12月,国务院批准并公布可可西里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1999年9月保护机构更名为青海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从此,可可西里成为中国面积最大、海拔最高、野生动物资源最为丰富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被誉为“世界第三极”和青藏高原珍稀野生动物基因库。

巡山,成了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人员的主要工作方式,甚至可以说,这是他们与可可西里这片土地的一种对话方式,几乎每一个巡山队员,都可以讲出许多他们与可可西里之间感人至深的故事。

从索南达杰进驻可可西里到如今的可可西里自然保护管理局的巡山队,有过多少次巡山的经历,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楚,几乎每一个巡山队员都有过被困于风雪,弹尽粮绝的经历。因高山缺氧反应而长久昏迷,患上肺气肿面临生命危险等事例更是不计其数。如今,许多巡山队员都落下了关节炎、风湿等疾病。

但就是依靠着不断的巡山,依靠着这样一种近乎偏拗的执着,可可西里的枪声日渐稀少,直至消失。巡山与盗猎,成了在可可西里上演的一场关于正义与邪恶、保护与破坏的生态战役!

可可西里生态文明建设,巡山队员功不可没!

如今,可可西里断绝枪声已经有十余年之久,而这也是把可可西里的区域重要性提升到生态文明建设高度的十余年,在这十余年里,从中央到地方,展开了一场宣传可可西里,倡导生态文明建设的持久战,可可西里的生态意义也因此走进了人们的内心。在这十余年里,藏羚羊的种群数量,也已经从原初的几万只上升到了30多万只。

其间,还出现了一个特殊的关键词:迎迎——象征着“更高、更快、更强”的奥林匹克精神的藏羚羊,成为2008北京奥运会吉祥物之一。

一堂洗涤灵魂的自然课

就这样,在夜宿麻多乡的那个夜晚,我失眠了,待我稍有睡意,朦朦胧胧中再次看到那一枝多刺绿绒蒿入梦而来时,天光已经放亮。

与乡上干部依依惜别,带着英雄格萨尔的护佑和乡上干部的祝福踏上回程,刚刚进入可可西里边缘地带,就遇见了一群藏羚羊。它们就在路边不远处觅食,姿态优雅,安然自得。我急忙拿出相机,让司机停下车来,我想把这美好的遇见留在镜头里。十多只藏羚羊,我们的到来并没有惊扰到它们,它们只是警觉地看着我们,后撤大概十多米的样子,便停下来继续觅食。就在我把镜头对准它们的时候,一只雄性藏羚羊面朝着我们,用一只前蹄不断地刨着地上的土,嘴里发出“咻咻”的声音,我明白,它是在警告我们,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向我们宣布它们对这片领地的所有权。于是,我收起相机,与它们挥手告别,重新上了汽车。这也让我想起了杨欣先生向我描述他第一次遇见藏羚羊它们落荒而逃的情景,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释然,是的,如今的藏羚羊,已经不再视人类为敌了,它们似乎已经接受了我们的善意和友好。

转眼一年过去,如今,可可西里又多了一个关键词,那就是世界遗产——不久前在波兰克拉科夫举行的第41届世界遗产大会上,青海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获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51处世界遗产,也是我国面积最大的世界自然遗产地。

十多年前,曾任青海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的才嘎在参加青海省“两会”期间提出,将可可西里申报为世界自然遗产,他认为,可可西里既具有独特的地貌特征,又有尚未为世人所熟知的独特自然景观,更是独有的珍稀和濒危动植物的栖息地,符合“申遗”条件。我至今记着他面对记者的话筒和镜头,充满感情,慷慨陈词的样子。

如果从那时算起,可可西里的申遗之路,也已经走过了十多年的艰难历程。这期间,青海省也曾颁布实施地方性法规《青海省可可西里自然遗产地保护条例》,明确规定,在可可西里禁止下列行为:

一、开山、采石、取土、采矿等破坏自然景观、植被和地形地貌的活动;

二、擅自引进外来物种;

三、非法捕杀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

看着《条例》中各种详细的规定,想到这片土地从无人区、省级自然保护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到如今的世界自然遗产,我又在想:在一朵花的眼里,可可西里该是什么样子呢?

我相信,在一朵花的眼里,可可西里是一座由人类作为辛勤园丁悉心呵护的大花园,在这里,各种属于这片土地的野生花卉竞相绽放,渲染出了这片土地顽强的生命力和特有的色彩,同样,一朵花还会看到野牦牛、野驴、白唇鹿、棕熊、大天鹅、藏雪鸡、秃鹫……这些特有的野生动物,用它们的啸叫和嘶鸣,以及他们的奔跑和行动,构成了可可西里恢宏的旋律。也就是说,在一朵花的眼里,可可西里是一片有着丰富多彩的野生动植物资源的人间乐土,是大自然教授人类美术和音乐的大课堂。

(作者:龙仁青,系小说家、翻译家,青海省作协副主席。著有作品集《光荣的草原》《锅庄》等。翻译出版有《端智嘉经典小说选译》《居·格桑的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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