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黄泥地》《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麦子》《在雨地里穿行》等四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等外国文字,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笔记从此变成了日记
先说说笔记缘何变成了日记。
对我自己来说,笔记和日记的区别在于,笔记不是每天都记,有感有发现时就记一点儿,没什么值得记的就算了。我记笔记用的是一种煤炭报社印制的小型笔记本,记满一本,换一本再记,攒下的笔记有十多本。日记当然是每天都记,雨天记雨,雪天记雪,一天不落。我记日记用的多是北京市政协发给政协委员的日记本,本子是硬皮,像书本一样大,格距比较宽,很适合随时随地写日记。日记对时间的规定性带有某种强制性质,同时也意味着一种责任,它要求我们守时,守信,守责,守己。如果有一天不记,日记的链条就断了,等于这一天失去了自己。回顾起来我还算可以,自从开始记日记,不管东奔西走,还是生病发烧,日复一日,我都坚持了下来。日积月累,我收获的日记也有了十多本,总字数大约有一二百万字吧。
我是从母亲生病那天起开始记日记的,初衷是记录母亲每天的病情变化和治疗情况,以利于更尽心地照顾母亲,让母亲早日恢复健康。
母亲一生生了六个孩子,存活下来我们姐弟五个。我前面有大姐、二姐,后面有妹妹、弟弟,我排在中间。我们长大之后,大姐、二姐和妹妹相继出嫁,我和弟弟到城里参加工作后,则分别在城里娶妻,安家。至此,家里只剩下老母亲一个人。我们家有四间房子,还有一个不小的院子。房梁上的燕子窝犹在,只是小燕子都飞走了,燕子窝成了空窝。院子里的石榴树还长在原地,只是爱摘石榴的孩子们都走了。母亲盼着她的孩子翅膀硬起来,飞走。而她的孩子一旦都飞走了,茫然四顾,她难免感到失落,孤单。为了安慰母亲,我和弟弟都曾把母亲接到城里住过,但老人家老家难舍,在城里住上一段时间后,仍要求回老家,宁可一个人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宅上留守。
在这种情况下,我为母亲在家里安了一部电话,通过电话和母亲说说话,以和母亲保持经常性的联系。那时我在《中国煤炭报》上班,还当着副刊部的主任,打电话是很方便的。说来不怕别人说我有私心,打长途电话不用花自己的钱,我每天都因工作关系给作者打长途电话,顺手给我母亲打一个也不算多吧。只要不去外地出差,每天下午临下班之前,我几乎都会给母亲打一个电话。我国古代的礼仪讲究每天向母亲问安,我打电话的意思与问安差不多。后来母亲对我说,她每天没别的什么盼头,就盼着我给她打电话。能接到我的电话,她吃得好,睡得好,一天都很高兴。如果哪天接不到我的电话,她心里就空落落的,不踏实。一根电话线两头牵,我和母亲对信息的需求是双向的。人说母子连心,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之所以如此,是不是对她的儿子存有一份担忧呢!尽管我什么事儿都不让母亲操心,母亲对儿子的担忧总是不由人啊!村里也有人对我说,有好多次,母亲正在村头和人说话,突然会说:俺儿该来电话了,我得回去接电话,不然的话,俺儿找不着我该着急了。说罢,就赶紧回家去了。
说话到了2000年的4月6日,也就是农历的三月初二。这天北京有大风,吹得黄沙漫漫,空气很不好。我订好了当晚去安徽新集煤矿的火车票,准备以煤炭报记者的身份,去参加一个全国煤矿系统表彰文明矿的会议。此前,我给母亲寄了三百块钱,供母亲到镇上赶庙会用。每年的三月三,离我们刘楼仅有三里远的刘庄店镇上有庙会。庙会很热闹,届时大戏连台,人山人海,堪称展示传统文化的盛典和商品贸易的盛会。除了过大年,人们最期盼的就是每年春天的三月三庙会,连村里的一个瞎子,都会被家人用棍子牵着到镇上赶庙会。母亲只要在老家,每年都会随着涌动的人潮到庙会上赶赶热闹。我给母亲打电话,想问问今年庙会上有几台大戏,是不是还要唱对台戏,并顺便问问母亲:我给她寄的钱收到没有?我连着打了好几次电话,竟无人接听,这是怎么回事?我想,或许是大姐把母亲接到她家去了,因为她家离镇上更近一些。
给母亲打不通电话,大姐家没有电话,我接着给二姐打电话。我对二姐说,母亲不在家,可能被大姐接到她家去了。二姐吃不准,问要不要骑车到刘楼看看,确认一下母亲的去向。因二姐家离刘楼比较远,有十八里路,我对二姐说:先不要去,昨天我还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一直笑着,声音还很洪亮,不会有什么事。二姐也说到,母亲前一段肚子疼,她炒一些盐,把炒热的盐装进一个布袋里,给母亲暖了暖肚子,母亲说不疼了。
二姐说的这个情况,母亲没有跟我说过。母亲就是这样,对在远方的孩子,她从来是报喜不报忧。前不久,母亲获得了镇政府奖给她的教子有方的奖状,还得了一条作为奖品的床单,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了。而母亲肚子疼的事,却一字都没提及。
没能跟母亲通上电话,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当晚,我乘坐409次列车,车行一夜,早上七点多钟到了安徽新集煤矿。
2000年4月7日(农历三月初三),星期五,晴
会议尚未开始,一整天都是会议报到时间。我到新集煤矿宾馆住下后,到宾馆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看书。春光正好,用得上明媚二字。花园里花木品种很多,桃花盛开,牡丹初绽,柳树绿得很新,还有小鸟在叫,少有的宁静。我坐在柳荫下的石凳上,看完了一本新出版的《书摘》。
晚上,在新集煤矿中学当老师的外甥杨启运来看我,我送给他一本我新出版的长篇小说《落英》。
估计母亲赶完庙会该回家了,我又给母亲打电话。我有了第一部德国出的西门子手机,我是用手机给母亲打的电话。电话打通了,仍没人接。往二姐家打电话,也没人接。我的预感有些不好。
没办法,我只好给我们村的支书刘本功家打了一个电话。听到的消息使我大吃一惊,心顿时往下一沉。村支书告诉我说,我母亲生病了,已被我弟弟接走,接到了开封。
随即往开封我弟弟家打电话,侄女说,她爸爸妈妈去老家接奶奶去了,还没到开封。我看了表,当时已是晚上八点多。
我马上给妻子打电话告知情况,妻子说,弟弟庆喜给她打过电话了,母亲便血,在县医院做了初步诊断,怀疑母亲得的是直肠癌。
这个判断让我难以接受,我心乱如麻,无心跟外甥说话,觉得会是不能再参加了,得马上到母亲身边去。
我马上去找报社的马社长请假,当我说到母亲生病了时,我听见我的声音有点儿发哽,眼泪差点儿流了出来。请假获准,我又去找参会的平顶山煤业集团的吕书记联系车,让他帮忙派车送我去开封。
2000年4月8日(农历三月初四),星期六,晴
早上将近九点,两个司机和我从新集煤矿出发,过阜阳、亳州、商丘,然后经过宁陵、民权、兰考,下午三点半,才到了开封弟弟家。
见母亲在床上躺着,面色发黄,双眼塌坑,显得很瘦弱。
我跟母亲说话,安慰母亲,说人吃五谷杂粮,都免不了生病。生了病咱去医院治就是了。
2000年4月9日(农历三月初五),星期日,晴
弟弟跟医院联系过,星期天医生不上班。母亲在家休息,我陪母亲说话。
母亲没有再便血,精神状态比较平静,中午吃了一碗弟妹做的汤面条。
2000年4月10日(农历三月初六),星期一,晴
我的习惯是早起,一大早起床到户外转了一圈。夜里下了一场小雨,空气湿润。春色正好,油菜花开了,麦苗青碧。
看见不少藕田,去年的藕尚未刨出,枯秆败叶下面正发出尖尖的小芽。
有人在藕田里刨藕,一刨出来仍很新鲜。藕上沾满了黑色的污泥,露出雪白的藕瓜子。
藕是个奇特的东西,别的东西一沤就烂了,而藕不怕沤。
有人在一条名叫清水河的小河里摸蛤蜊,还捉住一条小水蛇,提在手里玩来玩去。他一手捏住蛇头,另一只手的手指触在蛇嘴上,意思要看看小蛇敢不敢咬他。小蛇没有张嘴。小蛇原来是很弱小很可怜的东西。
有人在河边钓鱼,钓到的青鳞鲫鱼养在水盆里。有人捏住鲫鱼背上的鳍,想把鱼提起来。鱼总是奋力挣脱,颇具爆发力,让人禁不住将手缩回。人明知鲫鱼并不可怕,还是免不了把手猛地缩回去。
吃过早饭,我和弟弟打出租车送母亲到开封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
2000年4月11日(农历三月初七),星期二,晴,有风
母亲住院第一天。
在医院做检查,须楼上楼下跑。虚弱的母亲无力气上楼,弟弟背着母亲爬楼梯。先到肛肠科检查。这个科的检查比较特殊,让母亲很是为难。但人生病了,有什么办法呢!
初步检查,医生认为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直肠癌。医生给了三瓶开塞露,说用过一小时后,切片化验。这又让母亲非常为难,医院的过厅里人来人往,开塞露怎么好意思用。没办法,弟弟找了一个熟人,要了一间诊室,并把弟妹王燕叫来,帮母亲使用。
母亲说,她年轻时参加男劳力干活,为避免解手,连稀饭都极少喝,怕在旷野地里没地方去厕所。母亲还说,她生过六个孩子,生每个孩子都是自己接生,接生时从没点过灯,都是因为害羞。
实施切片的是两个男医生,他们拿来不少不锈钢医用器械,很是吓人。切片时间也比较长。
我们虽然很心疼,也只能忍着。人生了病,在医生眼里跟医疗器械差不多,只能听医生摆布。
做完切片后,我为母亲办了住院手续,交了一千元押金。住的病房在八楼,病床号为806。
接着医生又给开了胸透、B超、心电图、尿检、大便检的单子,逐项检查。
心电图不太好,有阻滞现象。B超检查了肝、肺、脾、肾、胰、子宫等,都正常,说明癌细胞没有扩散。
当晚,弟弟从家里拿来一张折叠钢丝床,还有被子。我打开钢丝床,睡在母亲脚头,日夜陪护母亲。
病房里共八个床位,都住满了,病号得的多是肛肠病。半夜,有病号说梦话,声音很大,像是和别人吵架,把同室的人都惊醒了。
2000年4月12日(农历三月初八),星期三,晴,有风
一大早,外面传来清真寺里用大喇叭诵经的声音。医院里种有泡桐树,树上开满了淡紫色的花,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花香。
我带母亲下楼去吃早点,母亲喝了一碗八宝粥,吃一个茶叶蛋和一根油条。弟弟用保温桶给母亲送来了豆腐脑。
九点半左右,妻子姚卫平来电话问情况。我告诉她,母亲已住院,可能要做手术,我短时间不能回京,家里的事让她多操心。
母亲在床上半躺着,跟我讲过去的事情。说过去没有化肥,种庄稼全靠粪当家。说我父亲拾粪很上心,每天夜里都起来两次,到外面拾粪。村后有一棵白桑葚子树,有猪去树下吃掉落的桑葚子,边吃边拉。父亲瞅准时机,有时一次就能拾到一筐粪。父亲勤劳,我家的庄稼就长得好,打的粮食多。因此,我爷爷不愿参加互助组、合作社,被村里人视为落后,跟不上潮流。
母亲说到我三爷。三爷有一次往生产队里交粪挣工分掺假,被队长发现打了折扣,多除了土。三爷不干,跟队长吵架,骂架。队长告给三爷的儿子刘本堂。刘本堂也是队里的干部,要开社员大会批斗三爷,让三爷在会上斗私批修。已经七十多岁的三爷面子上过不去,用草绳捆起铺盖卷,出走了。母亲奉命去追三爷,追了二十多里路,才把三爷追上了。三爷说他反正不想活了,路死路埋,坑死坑埋,死到哪里算哪里。母亲反复劝说,才把三爷劝回家。
胸片出来了,肺上有钙化点,问题不大。
弟弟到医院来了,送来了几个鸡蛋,和给母亲洗的衣服。弟弟让我回家休息一下,我说先去看看切片的化验结果。化验的结果:纤维性恶变。治疗的办法只能是尽快做手术。
近午,弟弟的几个同事和朋友到医院看望母亲,有吴广浩夫妇、孙富山、袁天忠等人。
邻床的一位老太太,也是直肠癌。她生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三个女儿每人凑一千块钱,给老太太看病。老太太听说要开膛破肚,嫌手术太大,花钱太多,坚决不做。老太太的样子一点儿都不悲观,该说说,该笑笑。女儿要带她出去玩玩,去相国寺照相,戴凤冠霞帔。老太太一口拒绝,说玩火龙也不去看,一分钱的闲钱都不花。
下午,刘本堂带他的儿子来看母亲。
母亲讲以前穷的时候,啥东西都往肚子里填,连棉籽都吃。用石头碓窑子把棉籽砸碎,掺一点儿面,捏成棉籽窝头,攥成棉籽丸子,擀成棉籽面片,一嚼一梗牙,扁扁就咽了。棉籽不是轧花机压出来的,是用手成半夜一点一点剥出来的。剥出的棉花交给队里,留下棉籽自家吃。
2000年4月13日(农历三月初九),星期四,晴,大风
昨夜大风,呼呼作响。我早起,五点多就起床了,把折叠床收起。母亲不谈她的病,她或许不知道自己患的是重症,或许心知肚明,故意回避。
母亲说到,她身上曾长过两次大疮。一次是小时候,大疮长在胸口。姥爷带她去看病,要背靠背背着她。先生看过后,说小闺女没法治了,给她准备个匣子(小棺材)吧。姥爷把她背回家,把她放在一个柴草垛上,让她等死。她不愿死,张着大嘴狠哭狠哭,结果把自己哭活了,没有死。第二次是我小的时候,母亲的大疮长在腿盘里。大疮成熟后,请先生针开,脓水流了半盆子。母亲天天吃一种叫缠丝丸的中药解毒,那种中药主要是蒲公英做成的,泡开一股子青气。
母亲的意思我明白,她长过两次大疮都好了,这次生病也会挺过去。
母亲讲她过去参加男劳力干活,冰天雪地都不闲着,有雪往地里抬雪,没雪到河里破冰,把冰块子往地里抬。男劳力干一天活可挣十分,母亲干一天活只能挣八分。早上若不出工,要扣去三分。
弟弟通过熟人小楚,找到外科主任赵同胞。赵主任认为,还要对母亲的节肠做进一步检查,看看节肠上有没有病变,如有的话,要一块儿切除。弟弟向赵主任提出,能否给母亲调换一间小一点儿的病房。一个病房住八个病号,加上陪护病号的家属,太吵闹了。赵主任说的确没有小病房。
母亲说到我们村的一个哑巴,在河工工地上抬泥筐,和别人比赛,累得背上长大疮,病了好长时间。哑巴一辈子没娶到老婆,孤苦伶仃。临死前,哑巴想吃点儿红糖,指着土往嘴里捂,但没能吃到。哑巴死后,他哥给他做了一副极薄的棺材,要不是用绳子捆着,有可能会散架。
给煤炭报社的总编辑田玉章打电话请假。田总编很是通情达理,让我只管好好照顾母亲吧。
我还有一个堂叔叫刘本成,母亲说,本成叔知道自己得了食道癌,是喝药自杀的。他死得很平静,很从容。天刚下过雨,他死前把院子里的水洼子都用干土垫了垫,免得他的儿子们给人磕头时跪在水里。
2000年4月14日(农历三月初十),星期五,阴,预报有雨
今天医生让母亲喝糖盐水,清腹,以便做肠镜检查。母亲喝了一瓶甘露醇,还喝了两瓶葡萄糖生理盐水。母亲拉了五次,后来拉的都是水,人显得很虚弱。我们要求给母亲输了两瓶水。
下午三点多,医生为母亲做肠镜检查。之后,医生让我和弟弟看检查过程的录像带,录像很清晰,像地道一样。结果是,节肠没有问题,没发现病变。
母亲又可以吃东西了,晚饭吃了一个鸡蛋,一碗小米粥,还吃了两根香蕉。
母亲知道我业余时间爱写点小说,精神稍有好转就给我讲过去的事。母亲讲,过去染布没有颜料,种一种叫靛的植物。把靛棵子割下来,在水缸里掺上石灰泡,泡烂再用扫帚疙瘩捣,叫打靛。靛的蓝颜色沉淀,变成稀糊状,就可以染东西了。染出的布叫毛蓝布。
母亲讲,以前我们村有一对双胞胎男孩,叫大炮二炮,也叫大坠二坠,长得一模一样。大炮的老婆撺掇丈夫,让丈夫到兄弟媳妇那里试试,看看兄弟媳妇能否把大炮认出来。大炮来到兄弟媳妇的房间,兄弟媳妇没有认出他是大炮。等二炮回去后,二炮要做,媳妇说刚做过怎么还做。二炮说:没有呀!事情就露馅了。二炮的新媳妇上吊自杀了(这个故事挺有意思的,日后说不定可以写成一个短篇小说)。
2000年4月15日(农历三月十一),星期六,晴好
我早早起来,趁母亲还在睡,下楼甩甩胳膊,踢踢腿,活动一下身体。
母亲早上吃了一个鸡蛋,喝了一碗小米稀饭。
上午八点,开封市政府焦副秘书长和吴广浩到医院病房看望母亲。
医院门前有一条小街,街上不少卖小吃的。我给母亲买了两个肉包子,母亲不想吃。
中午弟弟到病房陪护母亲,我到弟弟家换了换衬衣。此间弟弟的朋友刘新福、高树田去看望母亲。
下午,在开封工作的大姐的女儿孙艳梅,还有妹妹的儿子王东伟到医院看望母亲。弟妹王燕和侄女刘佳佳也去了。
给二姐打了一个电话,把母亲的治疗情况向二姐说一下,让二姐放心,不用挂念。
当晚,在开封教书的外甥王东伟在病房替我陪护母亲。
2000年4月16日(农历三月十二),星期日,风和日丽
早上七点,我和弟弟庆喜一块儿到医院,给母亲买了小米粥、烧豆腐、鸡蛋,母亲吃饭正常。
我到附近的新华书店看了看,买了一本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原作家丛书”之一的《刘庆邦小说自选集》,封面印有我的照片,书做得挺好的,有将近四十万字。
还买了一本《民国匪患录》。
母亲听我说买了有关土匪的书,马上对我讲了一个土匪的故事。一个土匪刚吃了面条,从土匪窝子里出来。邻村人发现了他,发一声喊,把他包围起来。村民们用红缨枪朝土匪乱扎乱戳,把土匪身上戳得像筛子眼一样。土匪肚子里的面条还没变色就流了出来。土匪吃得很胖,村里人在河坡里支了一口褪猪毛用的大铁锅,片下土匪屁股和大腿上的肉下锅煮。结果肉都煮化了,熬出许多人油。不少人拿了牛角壶去灌油,膏大车用。大车的车轴吱哇吱哇响,一膏上土匪油就不响了。
母亲还讲了我们村一个人打劫的故事。那个人夜间在瓜园子里看瓜,一过路男子到瓜庵子里借宿。看瓜人见借宿人身上有钱,就把借宿人掐死了,从死者身上弄出二十多块钢洋。看瓜人转移死者的尸体时,把尸体绑在一只长条板凳上,扛着抛到一座桥下。桥下是干坑,死者暴尸多天,好多人去看。
上午,王燕的三姐、三姐夫、五妹和小惠,都去医院看望母亲。
母亲说,我们村有一个人名字叫骚,外出未归,只把老婆卞凤兰留在家里。骚有一个堂弟叫刘敦远,跟卞凤兰好上了。导致卞凤兰怀孕,生了一个小孩儿,淹死在水盆里。卞凤兰趁着夜色,端着水盆到坑边洗衣服,在坑边挖了一个泥坑,把小孩放在泥坑里,上面糊上泥巴。几天后,小孩儿发了,被尖鼻子的狗扒了出来,是个男孩,挺胖的。刘敦远看见了,用铁锨把小孩铲起来,端到坑外边的高粱地里,挖个坑把小孩儿埋了。后来卞凤兰改嫁到城关。
还有秃户、李玉兰、四老头、刘敦恒、人样子、梁老婆、四娃等,男女关系错综复杂,我都厘不清头绪了。总的来说,男女之事大庄有,小庄有,庄庄都有,以前有,现在有,啥时都有。
2000年4月17日(农历三月十三),星期一,晴
母亲住院一个星期了,手术日期尚未确定。
早上给母亲买了一碗豆米粥和两个素包子。母亲只吃了一个包子。
查房医生给母亲开了一点口服药,说还要对母亲的心脏进行会诊。
中午,王燕的大哥、大嫂,还有大嫂的妹妹来看母亲,带了两大塑料袋鸡蛋,有二十多斤。
我去街上吃饭,要了一碗羊肉烩面。我一闻,一股臭味,我只吃了一口面就放下了。我付了饭钱,要他们不要再卖了。又到另一家饭馆吃了碗米线。
2000年4月18日(农历三月十四),星期二,阴
夜里刮大风,到早上开始下雨。
早六点起床,从八楼窗口向南望去,满城白花。远看以为是杏花,其实是桐花。几乎每个院子里都有桐树,树的花朵很大,远看一树白。
到弟弟家洗了一个冷水澡。
母亲的手术定于明天,弟弟交了五千元押金。
开封古城,早上可闻鸡鸣。一天到晚,走街串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卖青菜的居多,还有卖花生油的,卖麻花的,卖榆钱窝窝头的,不一而足。像这样游动叫卖声甚多的城市是不多见的。
母亲讲,三奶奶的儿子刘本堂,原来有一个童养媳。童养媳罗完面,把丝底罗挂在枣树的树杈上,掉在地上摔崩了。三奶奶撕住童养媳右边的腮帮子,打左边的脸。左边的脸打红了,再撕住左边的腮帮子,打右边的脸。三奶奶把人家打得这样厉害,还不许人家哭,让人家憋住。
童养媳不大一点儿就挑水做饭。童养媳到瓜地里掐菜叶子,见瓜地里有不少熟瓜,她一个都不敢吃。
村里有一个男孩子叫油锤,嘴馋,光想吃肉。她姐到地里薅草,逮癞蛤蟆烧烧给他吃。癞蛤蟆长得很大,像碗一样。油锤吃癞蛤蟆吃多了,中毒了,眼睛肿得睁不开。他去看新媳妇,得让他姐帮他把眼皮扒开,他要看看新媳妇的头发辫子长不长。时间不长,油锤就死了。
中午,弟弟的朋友李树友送来一盆鲜花,鲜花丛中有一个纸牌,纸牌上写的是祝母亲早日康复。李树友是一个小说评论家,他为我的小说写过评论。
下午,母亲到妇科门诊室为手术做准备。
晚饭后,母亲到病房肛肠科为清肠做准备。
2000年4月19日(农历三月十五),星期三,晴
早上五点三十分,值班护士喊母亲起来灌肠。连灌了三次,肠子还不太干净,还得继续灌,要灌得把肠子变成水管,灌进水排出水为止。
母亲不想灌了,说肚子里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母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八点三十分,母亲被医护人员插上胃管和导尿管,抬上手术室推过来的带轱辘的床,要往手术室推。
插胃管时,母亲很难受,干呕。
母亲拉住我的手不愿松开。我觉出母亲的手在颤抖,心里酸得很,眼里也有些辣。
母亲在这种情况下还在为我操心,问我早上吃饭没有,让我去吃饭。
焦会学副秘书长来了。手术由外科主任赵同胞主刀。
手术前,我作为母亲的长子,在医院提供的三份协议书上签了字。我在其中一份协议书签的是:完全相信院方的良好愿望、人道主义精神和医务人员的技术水平,同意手术,郑重拜托。并在输血和麻醉单上分别签上我的名字。
我们在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等,都到中午十二点了,母亲的手术尚未做完。其间手术室传出消息,母亲在清醒的状态下,可能有些紧张,导致血压升高,高到二百多,麻醉由局麻改为全麻。
手术前,护士让我把母亲戴的金戒指、金耳环都取了下来,手术期间不让戴这些金属制品,身外之物。
弟弟决定,等手术之后,请主刀大夫和参与手术的医务人员吃顿饭,以感谢他们付出的辛苦。
吴广浩、王希亭、高树田,还有王燕二姐的丈夫,都在楼道里等。
庆喜昨天接到通知,市委组织部长找他谈话,拟调他到开封市人民政府驻郑州办事处任主任,兼任市政府副秘书长,行政级别由副处级升为正处级。母亲生病,弟弟升官,有忧也有喜。
直到下午一点钟,母亲才从手术台上下来。
母亲脸色苍白,头发纷乱。我和弟弟赶紧迎上去,接过推车,把母亲推进监护室。
手术后,医生把从母亲身上切下的部位给弟弟看了。
到了监护室,母亲其苦万状。母亲身上插着七八个管子,有输血管、输液管、胃管、血压管、心电图管、导尿管、导污血管,还有镇痛泵管,管子多得像蜘蛛网一样。
母亲两眼闭着,眼窝深陷,说冷,冷。全身发抖,心情烦躁,挣扎着像是要摆脱那些管子。我一手抓着母亲的一只手,一手捂着母亲的脑门,安慰母亲,娘,娘,我在这儿,手术很成功,很顺利。
母亲又嚷疼,疼。我说娘,一会儿就不疼了,有我在这儿,您什么都别怕。
母亲说:回家,回家!
我说:好,一好咱就回家。
母亲稍停。我看着蜷缩成一团、瘦小得像个孩子一样的母亲,禁不住悲从心来,泪流满面。
王燕递给我一些餐巾纸,我泪水涌流,一会儿就擦了一堆。
渐渐地,母亲安静下来。
我去为母亲买了一张海绵床垫,让护士帮着,垫在母亲身子下面,床才不那么硬了。
2000年4月20日(农历三月十六),星期四,大风
这会儿是夜里凌晨三点半,外面大风呼啸,把楼上一个巨大的横幅刮了下来,哗哗作响。向窗外望去,一轮模模糊糊的圆月静静地挂在西边天上,秦时明月汉时关,使古城开封显得更古老。
此时,母亲在监护室里,已经入睡。和我一块陪护母亲的弟弟也眯上了眼。一切都静静的。我睡不着,记下这么几句。
我父亲1960年去世,母亲为了多挣工分,养活我们兄弟姐妹六个,跟男劳力一起干活。饿了,母亲给我们做吃的;冷了,给我们缝衣穿。风来了,母亲为我们遮着;雨来了,母亲为我们挡着。在我们心目中,母亲是那样的强大。现在母亲老了,病了,成了一个弱者。俗话说养儿防老,现在正是用得着我们的时候,该我们照顾母亲,在母亲的病床前尽孝心了。
母亲动了一下,醒了,一醒就要起来小解。我跟她说过,有导尿管,尿会自己流出来。母亲显得很焦躁,说尿在床上怎么办。我说不会的,身上连着这么多管子,您没法儿起来。有一阵,母亲喊着要先生(母亲习惯把医生称先生)来,说再不来她就要死了。还说:要是让人家知道,两个儿子在跟前,不叫先生,干等着死,人家还笑话哩!
我只好去叫医生,医生对母亲说,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
一大早,王燕过来了。我和弟弟整夜坐在病床前守护,都有些疲惫。我回到弟弟家睡了一会儿,起来喝了点儿水,打出租车来到医院。
母亲从监护室转移到另一间病房,是个单间,只有两张病床,带卫生间,还有沙发,相对安静,条件好多了。
听说大姐明天要来,母亲的精神有好转。
母亲转移到一个有两个床位的房间时,我以为另一个病床不会安排别人了,晚上我可以睡到那张空着的病床上。床本身没有病,我不忌讳睡病床。
不料又安排进来一位本市的老太太,呼啦跟进一屋子人,男女老少都有,把病房填得满满的。老太太犹嫌不够热闹,说谁谁怎么还没来呢,又说谁谁谁也会来看她。看来老太太是一个有福的人,也是一个俗人。俗人和文明人的区别在于:前者渴望别人的关心,后者害怕过多无关的关心;前者没有自己的世界,后者有自己独立的世界;前者靠别人活着,后者靠自己活着;前者喜欢别人包围她,喜欢热闹,后者喜欢远离人群,喜欢安静。
老太太喋喋不休,一再嚷疼,还大声说:我不能死,我还得等着见重孙子哩!
2000年4月21日(农历三月十七),星期五,晴
天气热起来,闷热。我和弟弟在病房轮流值班,守护母亲。弟弟值前半夜,我值后半夜。
母亲多次要求起来小解,还要起来大便。我告诉她现在没有大便。还没告诉她直肠改道的事。
给母亲输水到晚间十一点。
上午九点左右,妹妹刘艳灵和妹夫王锦民来医院看母亲。
晚上,那个喜欢热闹的老太太搬走了,病房没有再安排其他病人。妹妹留下来,和我一块儿照顾母亲。夜里十一点,我们就熄灯休息。母亲一夜安静,我总算睡了一个好觉。
2000年4月22日(农历三月十八),星期六,晴
趁妹妹在医院陪护母亲,上午我到弟弟家洗洗衣服。
陪护母亲期间,我除了抓空子记点日记,创作是谈不上了。这期间,得点时间我就看会儿书,看了君特·格拉斯的《猫与鼠》,李锐的《旧址》,刘恒的《乱弹集》。君特的小说我没看出好来,无趣。
给二姐打了一个电话,说说母亲做手术及手术后的情况。二姐生病发烧,最高烧到39℃,打了吊针,烧才退了。
大姐家没电话,无法联系。听说大姐也生病了,拾了一服中药,刚吃了一次。
晚上王燕备了几个菜,我和弟弟喝了几杯弟弟用枸杞、人参等泡的药酒。一是祝贺母亲手术成功,转危为安;二是祝贺弟弟仕途升迁。几杯酒下肚,我对弟弟、弟妹说了几句话:我们从病魔手里把母亲抢回来,精心伺候母亲,当然是对母亲养育之恩的回报。同时,也是为我们自己心安,以免以后愧悔。弟弟和弟妹都同意我的说法,表示一定好好伺候母亲。我还说,我们就是力争创造一个奇迹,使得了癌症的人照样能存活。
我们那里有一个观念,一说得癌症,人就不行了,不必治了,吃点儿好的就行了。实际情况不一定是那样,有的人得了癌症,经过治疗,活一二十年的都有。
下午等车去医院,偶遇一事。一位穿戴整齐的母亲,领着自己初长成的儿子,像是外出去参加一件喜庆的事。打出租车时,儿子先上车,坐后座,母亲后上车,坐副驾驶位置。母亲上车前猛关车门之际,儿子的一只手还扶在车门的门框上,被挤住了。只听一声惊叫,儿子下车顿时疼得乱蹦,蹲下,再跳起来乱蹦。看手,手指已是鲜血淋漓。他一手捂了伤手,手足无措。母亲指责儿子怎么搞的,又说看来去不成了。儿子大怒:还不赶快送我去医院!
车门如刀,她儿子的手指虽未切断,至少是骨折了。这突发的事故好不让人惊心!我过去看,一些人也过去看,对那受伤的男青年很是关切。不料那青年怒吼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他差点儿骂了我们,坐车走了。
人生真是无常!
下午,母亲开始输营养液,造瘘也打开了。
2000年4月23日(农历三月十九),星期日,晴
弟弟家住在开封苹果园小区,离郊区很近。空气里弥漫着洋槐花的香味,洋槐花开了。
早上我到外面转了转。有一片草地,新发的有绿草、芦芽,还有荷叶的尖角。草地上一条狗,两只喜鹊。喜鹊落在草地上,狗飞跑着向喜鹊冲去,看样子要捉一只喜鹊。喜鹊及时飞起来,狗扑了空。狗又朝另一只喜鹊冲去,喜鹊翅膀一张,飞了起来。喜鹊喳喳叫着,并不飞远,飞得也很低,就在狗上面盘旋,像是在和狗逗着玩儿,做游戏。
有一方藕池,新的荷叶发了出来,每一张荷叶都新鲜无比。有的荷叶是硬秆,一发出来就像伞一样高举着,而有的荷叶是软秆,团团的荷叶只在水面铺展着。同样都是荷叶,不知是怎样分的工,生来便注定有高有低,错落有致。
上午,郑煤集团超化矿的党委书记卫国华和宣传科长王春芳来看望母亲。卫国华书记请我在天下第一楼吃了包子,我送他一本我的小说自选集。
2000年4月24日(农历三月二十),星期一,晴
母亲住院已半个月,我从北京出来已是第十八天。好久没有外出这么长时间了。在京期间,似乎每天都很忙,好像自己很重要,什么事情都离不开自己。一旦离开才知道了,地球照样转,报纸照样出,工作上的事离开谁都可以。
母亲的病情稍有好转,又开始给我讲故事。说她小时候被狗咬过,怕得疯狗病,就得请法师把病破掉。破法是,让母亲头顶一块红布,身上糊满泥巴,到野地里走,走一段路扔一个铜钱,法师念念有词。回家一看,若泥巴里包有狗毛,病就没了。
一只疯狗欲咬一个小孩,小孩的爹抄起一把铁锨打狗。狗立起身来,顺着铁锨把,咬到了当爹的嘴唇子。结果,小孩没得疯狗病,小孩的爹却染上了疯狗病。他被人捆了手脚,绑在床上,浑身发烧,哆嗦,至死。
妹妹听母亲讲过去的事,大概受到启发,她也讲。
妹妹家养了一条狗,会捉耗子。人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家的狗就是爱管闲事。狗捉到耗子,咬死,并不吃,放在门口的地上,让主人瞧,谝功。有一次,狗还捉到一只挺大个儿的黄鼠狼,也不吃,放在门口的地上。它卧在一边看着,意思是告诉主人,黄鼠狼是它捉的,它在家里不是白吃饭,是有用的,可以保卫家里的鸡。
妹妹说,村里有好几个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都没有上学,成天价在地里薅草,拾柴火,放羊,野跑。有一回,她们几个女孩子在一个水坑里洗澡,发现水坑里有鱼。她们的办法是可劲在水里折腾,把坑底的泥折腾上来,把水搅浑。水一浑,鱼不能正常呼吸,被呛得只好浮出水面,张着大嘴喘气。她们用裤子一兜,就把鱼兜住了。她们逮住了七八条草混子,还有胖头鲢子,大小搭配着分了。
有一次,妹妹家的狗偷吃了盘子里的剩菜,妹妹吵了它,打了它。从那以后,它再也没吃过菜,肉、馍都不吃,很有记性。妹妹有天晚上出去听人家唱小戏,回家不见了她家的狗,估计可能被偷狗的人药死了。妹妹说,有一种毒药叫三步倒,狗一闻,就会晕过去。偷狗的人就把狗扛走了。妹妹家的狗丢失后,妹妹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
母亲接着妹妹的话说,她也养过一只狗,是黑狗。黑狗在外面吃了被药死的老鼠,中了毒,倒在一个水洼子里,浑身抽搐。母亲用钉齿耙把它捞出来,放在院子里,它最后还是死了。
2000年4月25日(农历三月二十一),星期二,阴
昨晚回弟弟家休息。夜里十点多,楼上有女人喝药自杀,被紧急抬上救护车,拉走了。
早上到东边去转,见一个妇女牵了三条小狗,狗在前面跑,妇女在后边跟,不像人牵狗,倒像狗拉人。
一个妇女提了一只黑色的塑料袋子,袋子里鼓鼓的,往下坠着,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像是死猫死狗之类。一个男孩子,提着一把铁锨,在找地方埋袋子里的东西,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确定。
小燕子在欢快地叫,一连串的碎声后面加一个长声。长声吱地一响,很像给弦子调音拧弦子轴时发出的声音。
今天妻子告诉我两个好消息:一是我的短篇小说《草帽》,被改成电视短剧;二是我的中篇小说《神木》在《十月》杂志发了出来,并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选载。让人高兴!
2000年4月26日(农历三月二十二),星期三,晴
早上五点多,母亲就醒了,说肚子疼。我起来给她冲了半碗莲子羹,趁热喝了。
妹妹说,她的三兄弟媳妇人特别老实,特别能吃苦。她脸色发黄,眼圈发青,病了三年,怕花钱,都不去看病。她家种了一亩棉花,天天顶着太阳到地里拾掇。她爹是剃头匠,丈夫在外地给人家烧砖窑。病得干不成活儿了,找野先生看看,说是贫血。先生给她开了药,她吃了药,鼻子光淌血。她想,既然身体缺血,不能让血白白流掉。她塞住鼻孔,让血往嘴里流。血流到嘴里,她舍不得吐出来,咕咚咕咚喝下去。一直病了四年,人才死了,死时才三十来岁,撇下两个孩子。直到临死,她都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
她死后,丈夫从窑场带回一个女人,关在家里,不让村里人看。村里人以为那个女人是老三新找的老婆,都想去看看。女人像藏猫猫样躲在粮食茓子后面,不让人看。三兄弟媳妇的娘家人去烧周年纸,老三和那个女人不开门,那个女人后来从墙头上跳了出去。
山西平朔露天煤矿的作家黄树芳打来电话,说他看了不少我的小说。
外面传来阵阵结婚的鞭炮声,看来今天是一个好日子。
母亲说,我们村有一个当老公公的跟儿媳妇好。儿媳妇在家里洗澡,让公爹给她拿拖鞋。公爹给儿媳妇拿了拖鞋,还没等儿媳妇把拖鞋穿上,就把儿媳妇抱到床上去了。
2000年4月27日(农历三月二十三),星期四,晴
母亲的身体日渐好转,可活动手臂,自己可以吃东西。
妻子上午十点多打来电话,要跟母亲说几句话。母亲接过电话,只叫了一声卫平,就哽咽得说不成。
儿子打来电话,让问奶奶好。我对母亲转达她孙子对她的问候,母亲说了一声俺孙儿,眼里顿时涌满热泪。
我想,现实生活中哪里有多少美,都是一些碎片,很难拼成一个完整的美的东西。现实中的诗意在哪里,很难找啊!诗意在作者心中,只是作者的愿望而已。
想在现实生活中寻找艺术的东西,实在不易,只能寻找启发,只能找到一点线索,或者说一些
光点。
生活中大量是丑恶的东西,在生活里寻找美无异于沙里淘金。
在弟弟家楼下对面租了一间平房,预备母亲出院后我和母亲去住。弟弟家只有两居室,侄女每天要写作业,还要弹琴,住不下那么多人。母亲以后离不开人伺候,须有长久打算。
2000年4月28日(农历三月二十四),星期五,晴
上午十点多,袁天忠等三人来看望母亲。
下午,大姐和大姐夫坐长途汽车,从老家来开封看望母亲。大姐拉住母亲的手:娘,娘,你好点了吗?母女俩眼里都含了泪。
我习惯把大姐夫叫大哥,大哥收集旧票子卖给搞收藏的人。
母亲去掉了导尿管,可以下床走动了。
晚上,由孙富山做东,吴广浩、刘新福、高树田、王希亭等朋友们在一家酒馆小聚。喝了不少酒,聚会时间有些长。他们都叫我大哥,纷纷敬我酒,我有些不敢当。
大姐在医院里陪护母亲。
2000年4月29日(农历三月二十五),星期六,晴
五点半起床,到东边的草地里活动身体。我颈椎不好,别人教给我的办法是站立,甩胳膊。往前跨左脚,甩右胳膊,甩三十下。再往前跨右脚,甩左胳膊,也是甩三十下。依次交替甩下去,甩得越快越好。
母亲今天只输两瓶水,可以自己去厕所解小手。
母亲说,大姐看我的小说,一看就哭。母亲把书给她夺了下来。
大姐说,她六岁时就在瓜园里看瓜,因为害眼病,眼睛肿得睁不开。到坑边撩起水洗洗眼,勉强把眼扒开,就到地里去了。
用石磨磨粮食,差不多都是大姐和二姐推磨。石头磨推起来很沉重,大姐嫌二姐不下力。大姐后来想想,二姐还是个小孩儿,只有四两力。
2000年4月30日(农历三月二十六),星期日,晴
离开北京已二十天,订了今晚回京的车票,回家看看,取点儿钱,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大姐断断续续讲了一些三年大饥荒时候的生活。春天吃柳叶,爬到树上,把柳枝子折断,捋下新发的柳树叶子,拿回家煮煮吃。大姐从食堂偷回一根胡萝卜,我们姐弟几个每人吃一口;偷回一片红薯干,我们每人吃一点儿。楝树花不能吃,楝树叶子也不能吃,苦,有毒。大姐有一次吃霉红薯片子蒸的馍,中了毒,吐得翻肠倒肚,肚子里只剩一点儿黄水,还在吐。
一个外乡的女人,下着大雪到我们那里要饭,一路喊着“受罪呀,受罪呀”,声音凄凉,很吓人。还有一个要饭的女人,在废弃的砖窑那里生了一对双胞胎。她还养有一条狗,她到村里要饭时,那条狗帮她看着小孩。天寒地冻,砖窑门口很冷。她让狗跟她睡在一起,用狗的身子取点热乎气儿。
2000年5月1日(农历三月二十七),星期一,晴
坐了一夜火车,上午回到北京。
劳动节,放假,北京春暖花开,一派节日气象。
我在开封陪护母亲期间,家中的一切都由妻子操持。和妻子结婚后,我先是在矿务局当通讯员,后是到报社当记者,经常外出采访,写稿,妻子对此已习以为常,对我不是很依赖。加上妻子提前退休,有时间照管孩子,处理家务。
妻子问起,母亲知道不知道她得的是癌症。我说不知道,我们没有告诉母亲,母亲也没有问过。也许母亲心里很明白,但她从来不问,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反正母亲求生的欲望挺强的,配合医生治疗配合得很好。
2000年5月2日(农历三月二十八),星期二,晴
家里积累了不少报纸和信件,坐下来处理一下。在家时,每天的报纸都要翻看一遍,不看好像少点儿什么。一旦外出,没条件看报纸,才知道不看也没什么。好比人活着总要寻找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人一旦死了,跟这个世界就没有关系了,一切都放下了,不放下也得放下。
2000年5月3日(农历三月二十九),星期三,晴
估计报社编辑部也积累了一些我的信件,我没有到报社去看。
此前,报社领导新老交替,煤炭部人事部门本来要调我到煤矿文联当副主席,由正处级提拔为副局级。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主要原因是我自己不愿托关系,走门子,花钱,丧失尊严),导致提拔搁浅。报社的人都知道了我要被提拔,我也准备好了去文联上班,如今事情有变,让我稍感不悦。并不是我多么在意那个副局级,是我觉得世风不正,对我有些不公。报社没有再安排我当副刊部主任,只让我保留正处级级别,到记者通联部当机动记者。这样一来,哪里出了重大事故,或哪个单位需要重点连续报道,报社就派我去。我敢说我是一个好记者,对每一次重点报道,我都完成得很好。只是我觉得自己已年近半百,不再适合到处跑。我还是热衷于文学创作,想静下心来,写长一点儿的小说。
2000年5月4日(农历四月初一),星期四,晴
今天是青年节,是女儿和儿子的节日。
上午乘847次列车,坐了整整一天,晚上到了开封第一人民医院,回到母亲身边。
此前,二姐已到了开封,在医院里陪护母亲。
还在“五一”节假日期间,医院里显得比平常清静。
母亲自己梳头,洗脸。
2000年5月5日(农历四月初二),星期五,阴
夜里下了雨,天气骤凉。
夜半楼下有人大哭,像是有病人去世。
2000年5月6日(农历四月初三),星期六,阴
母亲今日准备出院。
我去院方收费处结账,共花了八千七百六十元。加上前期检查花了二百多元,总共花了九千元。我出三分之二,六千元,弟弟出三分之一,三千元。弟弟、弟妹出力多,受累多,还花了不少零钱,我理应多出。我不会让姐姐妹妹出钱。
中午,租车拉母亲和二姐到租来的房子。二姐做了西红柿面条。母亲胃口不错,吃了一碗面条,还吃了一个炸糖糕。
2000年5月7日(农历四月初四),星期日,晴
早上带母亲到户外走动。
下午外出活动走得稍远些,走到附近一家奶牛厂,见一个妇女正挤牛奶。我问了一下,妇女说一只奶牛一天能产五十斤到七十斤牛奶。奶牛四个奶穗子,轮流挤,硬时有奶,一软就没奶了。
王燕她妈和王燕的二姐、二姐夫来看母亲。
客人走后,二姐讲大姐的事。有一次,大姐在下雨时去井口打水,钩担淋了雨,很滑,像抹了油一样,一拔一出溜。大姐只得半蹲着身子,使劲往上拔。大姐正来例假,一下子累得子宫有些下垂。从那以后,大姐思想有了负担,认为自己生病了。又不敢对任何人说,对母亲也不说,常暗自掉泪。
二姐在娘家时多年当妇女队长,对村里妇女的情况比较了解。据二姐讲,那时妇女活儿重,妇女十有六七子宫下垂。喜莲她娘,找到二姐,脱下裤子,让二姐看她子宫下垂的情况。她的子宫垂得像个紫茄子一样,下面兜着一块破布,异常丑陋和吓人。二姐给她安排一些比较轻的活儿。
二姐说她结婚前例假很不正常,一年也就两次。但她吃得很胖,干活很有劲。大姐心理有负担后,都是二姐去挑水。
有个堂叔叫刘本孝,雨天光着脚,蹅着泥巴,还外出拾粪。
下雨天母亲戴着帽壳儿,赤着脚,还到地里提芝麻苗子。
二姐说,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她生第二个孩子时,连一个鸡蛋都没吃到。
2000年5月8日(农历四月初五),星期一,阴
“五一”七天长假结束,人们开始上班。我每天都在上班,上的是照顾母亲的班。
二姐家里事情很多,但她没有急着回家,坚持和我一块儿照顾母亲。二姐夫在他弟兄中排行老二,我习惯把他叫二哥。二姐说,二哥有一次摔着了,膝盖肿着,一直不去看。后来买了一块虎骨膏药贴上去,反而肿得更厉害。改成用盐水溻,才消了肿。原来是膝小板摔烂了,烂成了两半。二姐说:你看永杰(二姐的大儿子)他爹多皮实,舍不得花钱治啊!
二姐说,她村里一个人叫杨永勤,死了老婆,爱喝酒。不让他喝好,他就骂你。喝得小便失禁,裤裆里水啦啦的,熏人。
二哥有一次喝多了,牙关紧咬,浑身哆嗦。打了抢救针,才缓过来。后来二哥只要一喝多,二姐就给他灌红糖水。二哥的身体直直的,二姐蹬着墙,把他的身体弄弯,说:永杰他爹,你不能死呀!
2000年5月9日(农历四月初六),星期二,阴
昨夜下了大半夜雨,哗哗的,有时下得极大,能听见大雨点子砸在房顶上的声音。房东住在后面的院子里,也是平房。我估计房东是当地的农民,城市扩建到他的家门口,他家没有搬走,住的还是老房子。
房东养有两条狗,一条圈在平房的房顶,一条在院子里走动。房顶上那条狗是狼狗,样子很凶。它老是趴在房顶女儿墙头往下看,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像个人一样。几天之后,那条狗不见了,据说是被人投了毒药死了。还有一条如狮的大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叫起来声音洪亮,跟音箱里发出的声音一样。它的名字叫贝贝。
母亲说,我三爷个子矮,一米六都不到。三爷老丈人家的人笑话他,叫他大个子。冬天,树上结了冰,咔吧咔吧响。三爷和三奶奶打架,三奶奶个子高,三爷不是三奶奶的对手,三奶奶把三爷摔倒,压在冰地上。三奶奶问三爷服不服,三爷不吭,表示不服。
母亲的老家是开封附近的尉氏县,当年日本鬼子打下了开封,还到了尉氏。母亲已是大姑娘,为了避免被日本鬼子发现,就天天藏在红薯窖里,或藏在房子的浮棚子上头。
父亲当军官,在母亲的家乡驻防。经人介绍,母亲和父亲见了面。母亲见父亲留大背头、戴大盖帽,人显得挺精神的,就跟父亲结了婚。结婚那年母亲十九岁。母亲属牛,父亲说他也属牛,比母亲大一轮。结婚后母亲才知道,父亲属鸡,比她大十六岁。母亲痛哭一场,很是伤心。父亲极力安慰母亲。
父亲家里有一个童养媳,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当兵,不在家,奶奶对童养媳很不好,时常打骂人家。有一次,童养媳跑了十八里路,到城关去吃舍饭。舍饭没吃到,回来在地里掐了一些豌豆头。童养媳把豌豆头拿回家,奶奶不让人家吃,自己吃。
童养媳长大后,村里有男人打她的主意。奶奶在门口用凳子支起一领秫秸箔,横躺在秫秸箔上看着。人家等奶奶睡着了,爬着从箔底下钻过去。
她怀了孩子,穿着大棉袄,把肚子遮住。她坐到织布机上织布,织布机一震,孩子吱哇一声出来了。她怕孩子的哭声传出去,就把孩子坐在屁股底下,一直把孩子坐死。别人喊她,她不起来。等人走了,她把孩子扔到村后的坑里去了。被一个小孩子看见了,说是一条红鱼。有人过去一看,是一个死孩子。结果村里人都知道了。她没脸在家里待下去,后来听说被村里一个外号叫滑鬼的人骗走了,至今音信全无。
村里的地主叫刘万荣,人高马大,人称大小伙子。刘万荣不养狗,却养了一只大公羊。大公羊腿粗身长,犄角弯弯,瞪眼巴叉,气焰嚣张。公羊羊仗人势,见人就牴。刘万荣把一把长把的铲子,横着担在屁股后面。刘万荣喜欢把男孩子的头皮,他粗大有力的手一把到男孩子的头皮,差不多像撸帽子一样能把人家的头皮撸下来。小孩子都怕被他把到头皮,一见他就躲得远远的。我三爷就多次被他把过头皮,留下深刻的痛苦印象。土改斗地主时,三爷跳起来抽刘万荣的嘴巴子。刘万荣让他的羊吃人家的庄稼,别人都不敢反对,母亲却不怕他。有一次,羊欲吃我们家的庄稼,母亲拿起一根树条子抽了羊一下,羊才躲开了。
我爷爷种庄稼不在行,喜欢到街上听小戏,或听别人给他念唱书。大姐小时候,冬天睡在爷爷脚头,给爷爷暖脚。爷爷不睡,让一个识字的叫范鹤林的地主给他在煤油灯下念书听。大姐暖不热被窝,冻得咳嗽。爷爷正听得入迷,很烦大姐咳嗽,大姐一咳嗽,爷爷就吵她:捏住你的喉咙系子!
爷爷爱做生意,但从没有赚过钱,每次都赔钱。
爷爷取回父亲寄回的一百块现大洋,一下子成了有钱人,高兴得哈哈的。被刘本生的父亲知道了,说要把他家的地卖给爷爷四亩。爷爷听信了他的话,把钱给了他。不料他拿着钱赌博去了,很快把钱输光。他没有把土地给我爷爷,自己跑走了,不知去向。传说他被人打死在外地。
2000年5月10日(农历四月初七),星期三,晴
中午,开封市文联主席兼人大副主任王宝贵请客,在张顺堂开的酒店。席间听高树田讲,有一个乡村诗人,写了许多诗发不出,村里人都看不起他,老婆对他有意见。《东京文学》为了照顾他的情绪,给他发了一首诗。他高兴坏了,在村里请了几桌客。别人开喝,他抱头痛哭。月后,听人说诗人得了神经病。又听说,诗人不久就死了,可怜可叹!
下午,弟弟要了一辆车,带母亲、二姐和我去看黄河。河面宽阔,河水滔滔,黄河的水还是黄的。风扬起沙子,看对岸有些朦胧。
看见黄河,母亲想起花园口黄河发大水那一年。那时她还在娘家,发大水时,麦子快熟了,人们赶紧抢收,割下麦子放在高地方。抢着抢着,大水就来了,越来越深,淹得房倒屋塌,高树只露个树梢儿,小树没了踪影。她们村只有寨墙还没被淹没,村里人都站在寨墙头上。割下来的麦子被水冲走了,没吃的怎么办呢,用网子在水里捞鱼。水里的鱼还算不少,鲤鱼、鲫鱼、鲇鱼,啥鱼都有。捞了鱼,在水里煮白眼子鱼吃。天天吃鱼,把母亲吃伤了。从那以后,母亲不喜欢吃鱼,看见鱼就够了。
2000年5月11日(农历四月初八),星期四,阴
早上到附近的早市买了一袋新鲜豆浆。豆浆是用泡好的黄豆和花生打成的,现打现卖,喝起来有黄豆味,也有清香的花生味。
妻子来电话,签了短篇小说《草帽》的改编协议。还说《小说选刊》的冯敏通知,他们要选我新发在《人民文学》上的短篇小说《响器》。
母亲说,人家给大姐说媒,她定下几个不愿意:一是独门独户不愿意;二是个头矮的不愿意;三是家里成分高的不愿意;四是没房子的不愿意。独门独户容易受欺负;个子矮的干活没力气;成分高的没前途;没房子没法儿住。母亲先后替大姐看过五个家,都没同意。其中一家是洼子庄的,母亲见孩子娘穿了一件像是新媳妇才穿的衣服,一看就是借来的。说要盖房子,砖在哪里呢?檩在哪里呢?都没有。家里养了一只狗,小得像猫娃子一样,头上的毛脏得粘成了绺。临走,那孩子送母亲,自称是队里的会计,胳膊底下夹着一个记账本。母亲没让他去我们家。
天待黑时,春雷滚滚,下了一场大雨,算是暴雨。
二姐讲了一个事儿,说明小孩子家也知道要脸。一个男孩儿,在我二姐家吃了几片肥肉,喝了凉水,拉肚子。上课时不敢举手要求去厕所,没憋住,拉在裤裆里了,把板凳都浸湿了。学生们说:老师,咋恁臭哩!二姐当代课老师,说没事儿,教室离厕所近。那个男孩儿坐得很端正,小眼往前瞅着,像是认真上课的样子。但别的同学说:老师,太臭了,太臭了,放学吧!二姐也闻出臭得有些过分,到教室后排看到那个端坐的男孩儿,明白了怎么回事,宣布放学。放学了,别的学生呼啦都跑了,那个男孩儿还不走。二姐对他说:好了,没事儿了,扛上你的板凳回家去吧。男孩儿这才走了。
二姐还说到她的二儿子永魁。永魁有一次用架子车拉着一百多斤豆角子到集上去卖,因价钱要嫩了,顿时围上来一些妇女抢购。永魁眼看招架不住,说不卖了,不卖了。但那些妇女哪舍得放手,有人趁乱打劫,不给钱就溜了。结果,那么多豆角子,永魁才卖了七块钱。永魁找到我母亲,讲了他的遭遇,哭了。我母亲给他补了五块钱,他才敢回家。
2000年5月12日(农历四月初九),星期五,晴
早上去看人们在牛奶厂买鲜牛奶,排长队,六角钱半斤,用提子打,一提子半斤。供不应求。
旁边是一处国家建的孤儿村,共收养一百一十二个孤儿,几个孩子组成一家,以得到家庭的温暖。
母亲说她带着大姐刚从部队回家时,因房子破旧,房顶苫的草沤成了泥,一下雨屋里到处漏,以致屋门口积的水到脚脖子深。要不是带回的有一把伞,孩子都没地方放。
家里一口大锅,一口小锅,两口锅都漏。锅里添上水,正烧着烧着,突然就漏了,往火头上吱吱啦啦滴水。母亲只好把水刮出来,把漏水的地方糊上面,把水舀回来,再接着烧。因锅底已烧热,母亲往锅底糊面时,把手都烫红了。
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秋天不等高粱熟透就开始吃。高粱穗子上面先红,就用剪子把上半截儿剪下来,放到碓窑子里砸砸,打稀饭喝。这时的高粱是水仁儿,打的稀饭只能喝个水饱,不
挡饿。
抗战胜利后,母亲请人给我父亲写信,要求父亲转业,回家。父亲要是不回家,母亲就带着孩子走人,回到她娘家去。父亲不想失去我母亲,就从北京退伍,回到了我们老家。
父亲很能干,回家当年就解决了房漏和锅漏的问题。父亲种了一块淮草,把房顶的旧草换上了新草,下再大的雨也不漏了。我家有块靠坑边的地,父亲通过把坑底挖深,把坑沿帮宽,在宽出来的坑沿上种了麻。然后把麻卖掉,一下子买了两口锅。
2000年5月13日(农历四月初十),星期六,晴
早上有潮气上升,草尖上顶着水珠。
在一个鱼塘边,我看见一种水鸟,从高空把翅膀一收,一头扎进水里,出来时嘴里就叼到一条银色的小鱼。我看得有些惊奇,觉得这种水鸟真是厉害。水鸟不止一只,好几只水鸟都在捉鱼。水鸟有时掠过水面,并不下扎。水鸟的长嘴向下伸着,可能在寻找目标。
母亲说她戴上花镜可以看见水鸟,花镜一摘下来,两眼就跟糊了面糊子一样,啥都看不清了。
一妇女手持一把铁锨,向天上扬着,对水鸟破口大骂,企图把水鸟赶跑,不让水鸟捉鱼塘里的鱼。
突然想起,我上中学时的校园生活相当丰富多彩,说不定可以写成一部中篇小说。
一句话不顺他的耳,他就脸脸的。脸脸的,这是二姐的语言。
一天午后,二姐到河坡里薅草,看见前面有一只大老鳖。二姐刚要上前用脚把老鳖踩住,老鳖仄棱着身子,打着车轱辘就滚到河里去了。二姐懂得,老鳖可能在守护它的蛋,叫鳖瞅蛋。二姐一找,果然在一片松软的热土里挖出一窝鳖蛋。二姐把鳖蛋拿回家,腌在腌咸鸭蛋的坛子里。传说吃腌过的鳖蛋可以补肚子。
2000年5月14日(农历四月十一),星期日,晴
今天是母亲节,我对母亲说了。母亲说,什么母亲节,以前没听说过,她只知道清明节、中秋节,还有春节。母亲还说,现在生活好了,人有钱了,就生着法儿过这节那节。过去连饭都吃不饱,命都保不住,谁还想着过节。
母亲举了我们村一个叫来堂的人的例子。来堂到南乡砖瓦厂做砖坯子,一不小心失了脚,一条腿被砖机齐根切断。他本来娶了老婆,老婆也怀了孕,见他成了残废,老婆就走了,一走不回头。从那以后,他以残废为仗头,逢集就到集上当“伸手派”,跟卖东西的要东西,看见菜要菜,看见瓜要瓜。谁要是不给他,他就赖在人家摊子前不走,直到要到为止。若见卖菜的是外地人,他的样子还很横,把人家叫舅,伸手就把菜拿走了。除了要,他有时还偷,趁人家不注意,就把人家的西瓜抱走了。换一个地方,他把西瓜摆在地上卖掉。他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有一次让我母亲到他家里看,指着地上放的各种蔬菜,说想吃什么菜只管拿走。别看缺了一条腿,他一条腿能骑自行车,车上放着双拐,上车骑车,下车拄拐。他团脸,无须,留长发,头发扑棱着,像个大闺女一样。他晚上跟一个唱莲花落子的乞讨者睡一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两口子呢,见他们骂架,一块儿去男厕所,才知道他不是女的。
来堂有一次去集上要东西回来,路过一个麦秸垛,听见小孩子的哭声。他过去一看,麦秸垛头的地上扔着一个小闺女儿,旁边放着二十块钱,还有奶瓶奶嘴。好嘛,不光能捡到钱,还能捡到小孩儿,他就把小孩儿抱回家去了。
有一个女哑巴,向来堂学习,也到集上要东西。一个妇女卖粉条,女哑巴跟她要,她就是不给。哑巴“啊”,妇女伸着脖子跟哑巴对着“啊”,像鹅一样比女哑巴“啊”的声音还大。哑巴无奈,当街脱下裤子就要尿。二姐看见了这一幕,赶快把哑巴拉起来,帮她提上裤子,并给了哑巴两毛钱,哑巴才走了。
一个乡长姓于,他的儿子得过小儿麻痹症,两条腿像莲花落子一样。于乡长有势有钱,张罗着给儿子娶媳妇。实际上,他给儿子娶的媳妇是他自己的相好,等于以儿子的名义,给自己娶了一个小老婆。儿子结婚后,他就把儿子撵出去了。儿子在外边拦车,跟司机要钱。他跟儿媳妇过,让儿媳妇给他生孙子,实际生的是他的儿子。
二姐那里有一个叫健康的小伙子,去城里打工学艺,考上了二级厨师。他想回家发展,就在白庙集上开了一家餐馆,生意很好。对面原来有一家饭店,生意冷落下来。结果一天夜里,健康的双脚突然乱蹬起来,他哥还问他蹬什么。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健康已经死了。有人怀疑健康是被人毒死的,但家人没有报案。世上冤死的人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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