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岁月过后,我把这个富有纪念意义的口罩,当成一本“无字天书”,保存在我的书房里,让它与有字的书籍为伍,以警觉自己成为漫画中的“无嘴的人”。此后,当我外出必须戴上口罩时,还是戴那个妻子消过毒、上面隐约仍可看到嘴形的口罩——我不嫌弃它陈旧,因为对任何一个作家来说,它深藏着人文行为的真经。
想起十几年前,“非典”时期的一件趣事。生平几乎没有戴过口罩,上街购物或街头散步时,还是因袭几十年形成的积习拔腿就走。妻子急忙嘱咐:“戴上口罩再走。”我说:“戴那东西,像骡马戴上‘箍嘴’一样……”话还没说完,妻子先把口罩塞进我手里。大概是出于对我的不放心,她干脆把口罩给我箍在了嘴上,并不忘叮嘱我说:“我是医生,知道这种病毒的厉害。你可不能任性。”
“行,我不摘口罩就是了。”我只是口头答应着,心里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常常自喻是个超期服役的士兵,加上在同年龄层的作家中,别的友人大都有顽疾缠身,我虽然也八十多岁了,却有着一副健康的骨架,不仅很少住医院,还有一句口头禅:“上帝什么时候招手,什么时候跟着他走就是了,人活着就要活个痛快,何必来自找麻烦呢?”
当时面对“非典”,我的生活模式依然没有改变。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这种生活模式,是有悖于科学的。但生活的磨炼,已然把我雕塑成一个十分随意的人,要改变我的生活模式,是非常艰难的。妻子为我戴上口罩,我没有立刻将它摘下来,已然算是不小的进步了。
走在街上,就感觉不对劲了,十二层纱布缝制而成的口罩蒙在嘴上,连空气都变了味道——当时,正是大好春光,面对一个个戴着口罩的春天行者,不仅觉得亏待了自己,甚至为那些来去匆匆的行者感到不平。那年的北京,雨水偏爱这座文化古城,由于潇潇春雨的不断恩泽,北京的街道上,树木显得比往年苍翠,花儿也比往年艳红。就在这样的大好春日,街上的行者还都以大大的口罩蒙面,让人徒生了感伤之情。
起始,我忍耐不往清新空气的诱惑,曾几次把口罩从嘴上拉开一条缝隙。基于妻子的话还余音绕耳,我呼吸上两口新鲜空气后,立刻又把口罩戴上。其实,人不仅是生理动物,还是社会动物,不知在哪个瞬间,由于一张张口罩的刺激,让我突然想起漫画家李滨声先生的一幅《无嘴的人》,画面上,人们的五官缺了重要的“一官”,那就是表达人类思维的嘴。如果我此时被某种流行疾病所感染,那么,一定要与李滨声先生对簿公堂——因为我是想到这幅画之后,才毅然把口罩扯下来的。
回到家里,我隐瞒了实情,对妻子说:“没别的,只是感觉它有碍呼吸。”
“你的智商不低,怎么就是不懂尊重科学?”妻子动了肝火,迅速从一摞口罩中拉出来一条说:“这是作协专门送过来的,你要是再搞名堂,我可给你们作协办公室打电话了。”
一提作协,我确实感到有点内疚。“非典”乍起时,中国作协及时把各种消毒液连同一摞口罩,分送到了各位作家家里。面对妻子的质询,我当真萌发了一点自愧,因为作协不仅十分关注作家创作,还特别关爱作家的健康。我生活上的随意性,是不是对人家一片诚挚的亵渎?百般无奈之际,我只好向妻子道出了深层次的渊源:过去不是,现在和将来也绝不做一个“无嘴的人”,请她理解我中枢神经对口罩特殊的条件反射。
妻子沉默了片刻,似乎了解了我的心结,便笑笑说:“你们这一代作家,真是标准的社会动物。”
我说“是”,希望她能理解。
“那好吧,我给你解除心理障碍。”她说:“但是有一条你要遵守,我给你解除了心理障碍之后,你得保证,上街必戴口罩。”
我说:“一言为定。”
在我的认知中,就是再好的心理医生,也难摸准我的心脉,她何以能有高招来让我心理达到平衡,让我戴上口罩呢?平常日子,她喜欢在电脑上画画,从天上飞的,画到地下跑的,还不漏掉水里游的各种动物。这次,她没用电脑中的画笔,而是动用了画画儿的彩笔,别出心裁地在我的口罩上,画了一个形象十分逼真、色泽艳红的嘴。
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一笔。起始,我说它像时尚的红唇,又说她把我女性化了。可是最后,我还是举手投降了。因为京城街市行人的口罩上,开始出现了各种励志图案。有的口罩上写着“人”字,那是意味着生命的可贵;有的画着两根手指,那象征着战胜病魔的信心。于是,我渐渐习惯于戴上画着红唇的口罩,像“新新人类”那般,出现在书店、超市……
那段岁月过后,我把这个富有纪念意义的口罩,当成一本“无字天书”,保存在我的书房里,让它与有字的书籍为伍,以警觉自己成为漫画中的“无嘴的人”。此后,当我外出必须戴上口罩时,还是戴那个妻子消过毒、上面隐约仍可看到嘴形的口罩——我不嫌弃它陈旧,因为对任何一个作家来说,它深藏着人文行为的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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