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流光溢彩的时间之城

我祖籍河南南阳，小时候去过河南不少地方，唯独开封却并不熟悉。这年春夏，第一次踏足开封，感到特别欣慰。从郑州高铁站出来，很快就上了郑开大道，虽然不是全封闭的快速车道，四车道也十分宽敞。两边的杨树柳树枝叶繁茂，一派绿意婆娑的夏季景象。如今，郑汴一体化，发展迅猛。本来这郑州和开封之间的距离就只有几十公里，连年迅速推进的郑州东部新区和开封自贸区很快就连成一片了，从发展角度看，城市联体，肯定是好事。

河南是人口大省，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座超过一千万人口的特大城市。也难怪，多年来，河南人都外出寻活路了，到处都是河南人，我在新疆一些兵团团场，听到的都是河南话，以至于河南本省的人反而少了几千万。如今这郑汴一体化，将带来新机遇，郑州和开封连起来之后，一座一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就摆在了中原大地上。

进入开封市区，就觉得眼前视野开阔，非常疏朗。由于高铁从郑州向东通到了徐州，经过开封，这样从开封往西部的西安、兰州、西宁、乌鲁木齐，往东部的上海、南京、杭州、福州，就都连起来了，这对开封今后的发展很关键。而实际上，当年河南省会从开封迁往了郑州，导致开封从此不是交通要道上的必经大城市了，经济发展就滞后了。但高铁时代的班车，这一次开封这座古城，算是搭上了。

河南的城市里，我最喜欢的是洛阳和开封。因为这是两座古都，至今都有着别的城市难以企及、也难以模仿的帝都气象。那是一种曾经辉煌的贵气，大气，雍容和散淡，高贵和华丽，宠辱不惊和云淡风轻的气质。这一点，当你漫步在开封城里，你会每时每刻都能体会到这一点。

我最近出差，手里拿的书，是日本学者写的《秦汉帝国》和《隋唐帝国》两本书。在这两本历史书中，纵横数百年，从西安（长安）东行到洛阳，又到开封这汴梁、汴州，地图上短短的一条横线上的三座城市，演绎了多少历史沧桑事！数百年朝代更替，帝王生死，百姓聚散，大地上的事物经变，城市不断在时间变幻中变得斑驳陆离了。

开封，据传是从夏朝的第七代王在这里建都开始，到了战国时期的魏国，再次建都于此，后来，五代时期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北宋和金朝，都将开封作为了都城。八朝皇都，何其辉煌！历史和时间凝聚成传说和传奇，人物和剧情在这里纷纷登场，在时间里演绎漫漶成一片纠缠不清的记载，而她的气韵生动，万象丛生，波澜不惊地藏在了开封的一砖一瓦里。

当你走在如今的开封城，你感觉到的就是一种冲淡平和。有人说，开封男人在做家务和听老婆话方面，和上海男人有一拼，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河南、山东人的大男子主义是根深蒂固的，但这种说法，起码让开封男人有了某种独特的魅力。这方面，四川男人也有此美德，那就是“耙耳朵”，意思就是怕老婆。怕就是爱，反过来说，是爱老婆，但四川男人很会哄女人高兴，所以，男人基本不干活，都是女人干活。我不知道开封男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不过，这里的吃食，和扬州、杭州的某些菜品很相近。比如某些米面食品、豆腐菜品等。说到底，我看还是和宋朝有关，北宋的首都是汴梁开封，南宋的首都是杭州。这之间的地理转换，一条运河南北牵，转换了一些宋朝人的饮食乡愁，于是，开封和杭州就紧密地联系起来了。

现在，到了开封，能看的地方很多。比如开封府，里面有包拯包大人在那里迎接你，而且是活人活剧。黑脸包公是我小时候耳熟能详的戏剧人物，当然，他也是一个历史人物，虽然据说担任开封府尹的时间才一年多，却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徇私的美名。只要是冤案落到了包拯包大人的手里，那绝对会拨云见日，雨过天晴，沉冤昭雪，水落石出。开封府几经修缮，如今殿堂辉煌，一进二进三进，院落里走一走，能够体会到北宋时期这里的府衙文化背后的民情、国情和时间的魅力。从开封府出来，走不远，就进入到龙亭公园。这家公园位于一片水泊之上，是开封六朝皇都的遗址之上兴建的。这里曾是唐代的宣武军节度使的衙署，五代时期，朱全忠朱温建立后梁皇宫，此后，后晋、后汉、后周、北宋、金的皇宫，都在这里建立。因此，此地乃龙脉之地。

如今，皇都的宫殿楼阙都不见了，只有一座繁花似锦的公园。每一年，在这龙亭公园里，都要举办菊花展。菊花大会是开封的一大特色，要看菊花，秋天就到开封来，飞机高铁都方便，南北东西都通达。菊花黄白，菊花富贵、灿烂茂盛，菊花给人的感觉是馥郁、灵动和繁茂，花萼花瓣妖娆紧致地簇拥在一起，蓬勃繁茂，带给人以欢乐祥和的感觉。漫步在龙亭公园里，时光漫漶，花朵飘洒，头顶是花卉长道的布景，小风劲吹，沁人心脾。花朝节每年都在这里举办，因此是花的盛会。

过了玉带桥，大道两边都是湖水荡漾，有杨家湖和潘家湖，湖水中很多小船在悠闲地漂荡。走过照壁，眼前有一处高台，高台上有小宫殿一座。拾阶而上，可以看到这个宫殿是后来复建的，里面有清代风格的龙床和皇宫内设布局。这是展览用的，在宫殿的外围走一圈，开封市就尽收眼底。转一圈的感觉，很像我在北京景山山顶的亭子转一圈，北京再大，都能从四个方向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这，就是中心的视野。新开封的大气雍容，新开封的疏朗开阔，新开封的错落有致，都能在龙亭这座高台之上的围栏步道内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天，天高云淡，白云晴空，政通人和，天下太平，气候宜人，心旷神怡。开封展露出善意、祥和、平静的容貌。

北宋末年最有名的画家是张择端。他的那幅代表作《清明上河图》，画的就是北宋汴梁开封清明节前后的热闹景观。去年某一天，我去故宫探访作家祝勇，他在那里做研究员。我发现某个屋宇的前面排起了弯弯曲曲的长蛇阵，几百号人排出去一里地远，一问，才知道都是来故宫观赏《清明上河图》真迹的。可见这幅画的知名度，尤其是在普通人那里的知名度之高。而在旁边的展览中还有很多历代著名的美术作品，如一幅《五牛图》，观者寥寥，可见大众的审美趣味，既狭窄又疯狂，注意力都跑到《清明上河图》上了。

这幅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美术作品之一，以其描绘的人物众多、场景复杂生动著称。前不久有一个作家，用放大镜观看这幅画的细部，根据某个场景中几个人的动作和异样的表情，虚构出一部涉及一场谋杀的长篇历史小说，也是很奇葩的了。这让我想起来帕慕克根据奥斯曼土耳其帝国16世纪90年代的苏丹要制作一本书，细密画的画家们互相攻击，结果导致一个画家死亡的故事，被帕慕克写成了如同细密画一样生动有趣的侦探小说《我的名字叫红》，十分曲折，所以，从历史里拎出来一条写作的线索，肯定是十分有趣。

于是，根据《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场景，开封市也打造了一个实景旅游胜地“清明上河园”。这一实景风景区，就是根据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打造的。很多年下来，这个实景风景区亭台楼阁，长堤短桥，烟花爆竹，各色店铺一应俱全。还根据当年宋朝的一些历史传说，打造了一场美轮美奂、实景演出的多幕实景剧《大宋：东京梦华》，这出多幕剧是在一片开阔地带演出的，演员众多，常常多达一两百人，在观众的看台前，有一片开阔的湖泊，大船往来，骏马驰骋，炮火连天，灯光四射，色彩缤纷，声光电色，一应俱全，使人们在时光中穿梭，依稀回到了大宋年代里。在那个年代，辽、宋、金之间的战争纠葛纷纭变换，城市内外从皇帝到百姓都是在风雨飘摇的环境中生活，杨家将出征、宋金大战，炮火连天，骏马飞奔，穆桂英挂帅，宰相寇准智多星，佘太君全家都上阵毫不迟疑，保家卫国献出子孙。

这出戏，我其实小时候在豫剧里看到了不少，对杨家将的故事是耳熟能详。不过，我小时候也有疑问，怎么一个国家打仗，要靠一个家庭来组织呢？家国不分啊，这都是什么事啊。历史学家普遍认为，宋朝是一个战略收缩、文强武弱的朝代。宋朝的皇帝大都爱好文艺，宋徽宗更是一个伟大的画家和艺术鉴赏家，他每天想的，不是治国理政，而是画些花鸟虫鱼，醉心于一个虚构和模拟的艺术世界，艺术造诣很深。因此，面对在苦寒北方的白山黑水之间崛起的渔猎民族金族的威胁，一筹莫展，不能够认真对抗。金人灭掉了契丹人建立的辽国政权之后，一路南下，渡过黄河，直逼开封。宋朝一时阵脚大乱，连皇帝父子都被掠走了，成了俘虏，真是奇耻大辱啊。宋朝是很悲催的，和汉唐朝代比起来，真是今不如昔啊。

这个时候，我们就发现开封的地理位置之劣势了。它处于一片开阔的平原地带，是黄河冲积平原广袤地区上的平地，四面之敌很容易进犯，没有大河大山作为屏障，交通十分方便，也容易被进犯。但宋朝人营造出来的文化，却成为了中国文化中精致、精微、美妙和深邃的代表。比如，宋版书雕版印刷，至今是一页一两黄金的价格，比如，宋瓷之官窑民窑，都是如今瓷器之上品，拍卖价动辄上亿。再比如，宋代绘画、书法，宋朝的建筑、家具风格，影响了明代家具的简约和生动。宋代的市民生活也是内容丰富多彩的，说书人在瓦肆之间到处都有，喝茶听说书，估计是东京汴梁人的一大业余消遣。

宋朝还诞生出《水浒传》这本书的元素，又引发了《金瓶梅》这样的明代杰作的故事根基。宋朝从战略上收缩，国土面积也不大，重新失去了对西域的控制，北疆也都在游牧民族和渔猎民族手里，南方，尤其是西南地区，也自有夜郎自大之国和滇国，都不在宋的版图里。眼前的《大宋：东京梦华》实景水上演出在一幕幕地进行，我的思绪也穿越了时光。唐末，黄巢的起义军从这里扫过，在中牟战败之后一路向东，在泰山一个叫虎狼谷的地方自杀了。朱温朱全忠在汴州崛起，灭了唐朝，建立了后梁，并定都于此。后来他又被赵匡胤在部下黄袍加身的情势下，全部击溃，大宋建立了。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然后就是政权的内敛、内缩，注重文艺和精神生活，投入日常和世俗生活，对开疆拓土就没有什么兴趣了。这就是大宋王朝。

《大宋：东京梦华》一共有八幕，由八阙诗词串起来，前后有七百多位演员出演，而且最后有几十匹真的骏马飞奔而过，马蹄杂沓，轰隆隆飞驰而过，十分震撼。看完了这场实景演出，还是深受震撼。时光之中，历史风云变幻，人心却恒定有信念。人生无常，但生命之树常青。

晚上，当地的朋友又带我们来到了钟鼓楼一带的夜市里。开封的夜市很有名，各色小吃琳琅满目，炒凉粉、烤肉串、烤生蚝扇贝、羊杂汤、紫薯粉、羊肉烩面、炒螺蛳、鸭血粉丝汤、黄焖鱼、水煮百叶、杏仁茶、小笼包子、鲤鱼焙面、桶子鸡、冰糖红梨、焖鸡翅、凉皮凉面、冰糖葫芦。人们徜徉在夜市里，坐在摊位前，走在香味中，笑在店铺外。这一场景，恍惚间让我回到了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的画里，变成了其中的一个人物，在时光的河里渐渐地消失。

是的，开封是一座流光溢彩的时间之城，你来这里，能够穿越到很多时间的刻度上，欣赏到生命的芳华，和历史深处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