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老榕树

时隔数十个寒暑，我在岛屿的近海地域又找到了这棵树，一棵有着几百年树龄的南国老榕。站在树前，就像面对一位阔别已久的朋友，仔细打量对方被时光蚀磨了的容颜，心底里反复说着一句话：您好吗？

眼前的榕树是有点老态了，不过躯干依然高大挺拔，冠盖虽不如过去繁密饱满，细枝粗干和翠绿叶片交织的生命体却仍然葳蕤。千百条气根从树上垂挂下来，烘托着老树长久旺盛的生命力。

这座岛屿叫厦门，我年轻时曾在这个滨海城市生活了14个年头，直到后来去了福州，再后来回归江南定居上海。至于故地重游缘何要来寻访一棵老榕树，这里边多少总是有一点旧事了。

那是在1958年，斯时台海风骤浪急，岸边两军对垒，“厦门前线”除了市区和郊区的集美杏林，滨海地域都是军事区，从厦门城里出来往前沿方向走，过了金鸡亭，便开始进入神秘的敏感地段。军事意义上的1958年是载入史册的，因为这一年在厦门和金门之间发生了一场奇特的战争——“8·23”金门之战。“8·23”前后的一些日子，我作为前线部队的一名战士，被分派在村子中央有着一棵大榕树的洪山柄执勤。战前村民尚未疏散，树前路边一家杂货店的店主是一位肤色偏黑、国字脸的老汉，他不止一次地向我述说这棵老榕树的好处。他祖父年幼的时候就有了这棵树，高龄给它带来了“神力”。

“洪山柄村10年没有一个人短命去世，10年没有发生一起火灾。还有，前面村庄落了多少从金门岛飞过来的炮弹，云顶岩下那片开阔地离这里不远吧，有多少宣传弹（弹内装宣传品，爆炸后飞散落地）在那儿开花？可洪山柄就少有嘛。”

店主老汉断定凡此一切都与榕树有关系，他加重语气说：“真的，这棵树有灵性，能消灾弭祸，你不信也得信！”

店主和村民很快因战备需要疏散去了后方（只留下基干民兵），炮战也很快打响了。店主老人没有想到的是，他相信的事情很快被事实推翻。某一日，金门岛飞过来的一发炮弹落在了洪山柄村，而且不偏不倚，就落在了大榕树身下的空地上，弹坑很大，可以判定是一发155口径的大炮弹。这个飞来之物落地爆炸的时候树下有人吗？有的——在场的有3人，正在这里站岗执勤的我，一位比我还年轻的联防女民兵，略远一些的场旁道路边正路过这里的李参谋。从弧线弹道音到听见急促的“嗖嗖”声的时候，炮弹已近在眼前，3人凭着经验迅速卧倒于地。我们在巨大的爆炸声过后几乎同时爬起来，抖拍掉盖在身上的残枝、叶片和沙土。弹坑用不着找，一眼就看到它在离我们卧倒处七八步远，抬眼一看，老榕树上有好多根大枝桠断掉了，有的整枝不见，原先繁密的树冠稀疏了许多。

这情景，对个人来说是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险一瞬，而从常常是密集型群炮齐轰（这一战役中发生过多次从厦门至大嶝三岛一线数百门火炮同时向金门开火的情形）的整个炮战来说，那只是对岸还击“零炮”活动中的一个小细节。劫后余生的我自然是想到了一些事情的，其间就有老店主说过的那些话，心里念着战后店主回来的情形。

这次我是在厦门老友吴伟程的陪同下，费了一点周折才找到这棵老榕树的。我从各个角度瞻看古榕，并将其今日容姿一一摄入相机。想当年，我们多少次从老榕树的边侧眺望不远处高耸险峻的云顶岩，这个岩岭不但是厦门岛上最高的山峰，还是“炮击金门前线指挥部”所在地，山顶上曾有一座军事雷达昼夜不停地转动，现在已不复存在。此刻我又见到云顶岩了，作为老厦门的伟程自然是熟悉这座闽南名山的，明白当年炮战时那是个非常神秘的所在。“好多年里都是军事禁区啊，直到90年代我们才敢到那里登山看海”，伟程说。他还告诉我，他一直想在山顶上居高瞭望，画一幅厦金海峡水景图。话题回到8月的炮战，我说起了与军旅作家刘白羽先生1995年的一次叙谈。当时我作为《解放日报》“朝花”副刊的编者，前去拜望刘老并向他约稿，不意聊着聊着便有了这段对前尘往事的回忆。那时刘老正在创作长篇小说，我对刘老说：“您1958年8月在云顶岩上书写战地散文《万炮震金门》的时候，我作为前线部队的一名战士，正在云顶岩下的洪山柄村站岗执勤，那个时刻，您和我离得很近啊！”老人听了我的话眼睛一亮，显然勾起了对当年情景的回忆。他略一沉思，说那篇文章确实是在云顶岩指挥部坑道里的石头上写出来的，完稿后用电话向《人民日报》发稿，记得第二天或第三天就登出来了。由炮弹到榕树，我们联想到了南闽花木，比如凤凰花、木棉花、三角梅。1958年8月刘先生在前线数日，先后写了3篇特写和散文。当时媒体对于炮战的新闻报道相对来说是简单的，人们从刘白羽的《万炮震金门》等篇章中获知了这一海峡奇战的一些具体情形。

1998年的六七月间，年逾八旬的刘白羽又有一次厦门之行，而且再次登上云顶岩——隔了整整40个年头的两次登峰，厦金海峡的境况已大不同，相关的情形白羽老人写在了事后寄给我的散文《白鹭女神》里（刊于1998年8月3日《解放日报》）。这一次的厦门之行，刘老先生不但登岭观海，还深入到岛城生活的细部，了解到这个昔日的军事要冲今日成为了两岸交流的前沿城市。从《万炮震金门》到《白鹭女神》，40年台海风云变幻，让老作家对两岸关系，对国家未来有了更为深入、更具历史感和时代感的体察和思考。

寻访老榕树之后过了几年，再一次去绿岛厦门的时候，长我几岁的老友吴伟程已因病辞世，白羽老人也已驾鹤西去，我再也无缘同他们谈论厦门以及与它有关的种种故事了，但我看到了这个游人如潮、生机盎然的南国岛城里更多的苍翠榕树，还有随处可见的三角梅，灿烂可人的凤凰花，白羽老人笔下的白鹭女神银色雕像，在白鹭洲午日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明亮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