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金宇澄先生 代表作《繁花》
1994
我们从西安去太原
“我要从西走到东,我要从南走到北”。我们是从西安去太原,那旧吉普车挂着当地牌照,司机是个警察,A解释说,这只是雇来的普通司机,穿这一身,只为路上顺利,嘿嘿,唬人。这是在十年前,接近警察的那套制服和大檐帽也都为橄榄色,车是灰绿色,帆布棚为陈旧的浅灰色,有不少补丁了;我们向东开,经过了临潼,一直开往华阴;四月底,柔和的河风已经从潼关那边吹来;A是西部人,F是可爱的广州小伙,长发,他醉了就唱:“我要从西走到东,我要从南走到北”;车里已有了一个铜川制造的粗瓷大蓝花碗,早晨离开西安时,我们赶去莲湖路与M道别,但办公室没人,我发现数年里给M的信文,已经被理成一册挂在墙上,附“私人所有,不得翻阅”纸条,墙角那个巨大的蓝花粗瓷碗,口径35公分,碗内有“私人用品!”纸条,屋子里很多东西都留有纸条;F说:处处留条!于是我留下了一个告别的纸条,抱了这口大碗,关上门走了;我们曾在铜川的窑厂看老乡们制造这种笨重的瓷器,厚胎、蓝釉、大花,几笔就画妥一个,当地乡人就端着它吃面,自重二斤有余,从此每逢颠簸,我都抱着担心它碎裂;之后,我们到达了风陵渡,黄河是在此拐弯,两岸平展的黄色河滩,远到目力不及,呈现着平整温和,酱黄腻细的河泥毫无杂质,无穷无尽,如窑厂备存的坯料;河水为青黄色,乡人掮起湿漉的羊皮筏,如一面厚墙耸立,高大,慢慢移过;大河没有波纹,仿佛永不流动,在阳光笼罩下还没有醒来,广大、昏沉、安静;古渡附近,一孤单小贩叫卖着小茴香饼,夹杂青色细点的生面饼子,埋入火烫的白石子堆里焐熟,等拿到手里,仍是生面的颜色,热,香软,每个壹角;之后,我们尾随孤单的吉普登上锈迹斑斑的轮渡甲板,船不必鸣号,四周再没有船了,我们就这样离开陕西,到岸便是山西境地,因为天气晴朗,一切都不再荒凉,枯燥,或者严峻。
总是遥远的前方,山峦间隐约的灰白色杏花,悄悄开放着,“我要从西走到东,我要从南走到北”,F不时重复,我们停车吃饭,永无尽头的指示牌,蓝花碗一路摇晃;我们途经静无一人的尧庙,A在乱石中翻到的那一大块手印砖,曾一度陪伴我的大碗走了好多公里,千年前手造厚砖的背面,有窑工清晰的深刻掌纹,可磨成一件别致的砚台……但因为太重,A最后放弃了。我们一直顺着吕梁山往北疾行,第二天傍晚到达某镇,吃了刀削面,A和F拜托一位后生,要找地方唱歌,那后生答道,本地从来没有歌厅,也立刻骑车去找,然后看他满头大汗回来——事后才知,这位后生把我们领入的地方,是一所当地小文化馆,那时,天已经黑尽了,我们见远处那房屋的灯光,门口烟袋锅的亮点,人很多,屋里确实有一架电视,有话筒,满满坐了人,自带小板凳,大姑娘小媳妇,孩子在哭,裹白羊肚手巾的大叔大爷吆喝给我们让道,我们正惊异,听得一老汉说:是接到广播了嘛,有广州、上海,西安的歌星来唱歌,就来了嘛。
就是那年,我终于把那蓝花碗抱回了上海,第二年,我让工人师傅在它底部开了一个圆孔,接上排水管道,装上铜制水龙,它变为了一个小水池,可以用来洗鸡毛菜,洗茶壶……去年搬家后,蓝花水池就在老房子的角落里呆着,上个月去看,发现它已落满了灰尘……
回忆的滋味,目的地,车,歌 ,风和风景,纪念物,气息,氛围……遥远的十年前的这次旅行……
我知道F现在仍然在广州,成家了,女儿5岁。今年——2006年春节,我的朋友A基本是独自度过的,他早已不再写诗了,一直感到累;他是在大年初一那天,独自离开了乌鲁木齐的家赶去哈密,是为生意上的事情拜码头。他开着崭新的福特车过去,预备初三返回;但在初三的这天早晨,当他开出哈密的岔路口,却没有走西向乌市的道路,而只是坚定开往了东方,他一路不断放着音乐,其中有那首陈旧的“我要从西走到东,我要从南走到北”,他抽着烟,半途下车解手、加油,直行170公里,到达了星星峡,然后继续前行,开往敦煌——这个阶段,他确实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能这样固执前行,为什么去到前面那遥远的所在……哈密距离敦煌400公里,离开他要返回的乌市,远距950公里。路上几乎见不到人,雪、沙漠,夜里的敦煌小城挂着奇异密集的红灯笼,当地人习惯在这夜烧冥纸,到处有火光,但是没有人,极其冷清;他不知自己来这里做什么,想到十几年前当地有个画家也许还记得他,打听到最后,没有此人,于是他找旅店住下了,店里专为他把楼下歌厅门锁打开,让他自己一人在里边唱歌喝酒……最后他睡着了;第二天,他调头西去,开往乌鲁木齐,在120公里处,被一位同样孤单的警察拦下了,见车里就他一人,一个光头的中年男子,警察极其警惕,立刻仔细检查他的车,包括轮胎和后备厢,他没带驾照,于是被押到所里去查,等电脑上出现A的驾驶执照档案,警察才舒一口气,关心地问他:大过年的,就一个人无人陪伴,走这样远不寂寞吗,家出什么事了?他说:没出什么事,一切都很好,没有事情。
他的回答是真的。
“我要从西走到东,我要从南走到北”。A想把这内容写成电影,记录这无目的旅行;不回家,大家都要回家,是他没想到的问题……影片内,那个人物一直开着车,抽烟,加油。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也许他忆起了一位中学女同学……他还记得她的笑容……最后他在一小县城里,或一个小铺子里买烟,碰到一位胖大嫂,她带着几个小孩,她的憨厚丈夫冒雪赶回,一家人陪他一起喝了酒,吃了过年饺子……他逐渐知道了,这就是他过去的女同学,他不惊讶,觉得这样的图画的温暖,于是他道别,上路走了……
无目的,无理由,车,孤单、荒凉,这本不是中国题材。
旅行的目的,我们结伙所谓跋涉,地图,给养,征服,情趣,气概。
在某种时候,所谓苦闷,已脱离现实的原来节奏,张开翅膀飞出来……
它们一般都在最后不被孵化,成为块垒。
“我要从西走到东,我要从南走到北”。
A将来的表现欲,也许先引动这些人来注意…
旧 照
关于照片
金宇澄注:
看一眼20余年前我们的照片,看到过去的自己,红衣服的是小说家王祥夫,长头发的是命可小弟,穿警服的是司机,假警察,为的是行路方便。
王祥夫题照:
时光容易把人抛,当年乘轮渡从陕西过到山西,在凤陵渡处小憩,我,趙命可,金宇澄,司机,旧照如斯,人生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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