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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在,我从未抵达

2017-09-25 08:46:14 网络

我一直都在,我从未抵达

80后,媒体人、作家,曾以笔名薇薇安为多家周刊撰写专栏,现潜心于短篇小说创作。已出版随笔集《向不完美的生活致敬》《有些爱,不配倾城》,短篇小说集《命运有张女人的脸》即将面市。

“给我一张车票,去哪儿的都行,要时间最近的。”一个女人拖着行李箱,站在窗口对售票员说。

这是国外电影里常见的一个画面,这是一个女人踏上不寻常的人生之旅的开始。她的行李箱里都装着什么呢?想必会有一件平整的白衬衣,一本日记,几封情书,祖母留下来的一件古老的饰物。

如果是我的话。

我有一只黑色的小皮包,我想不起来里面装过些什么,只记得有一颗离家出走的心。在我初上小学的光景,那只黑色小皮包藏在一面竖立在写字台上的镜子后,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出走,去往哪里,总之会是一个很远的地方,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唯有“几天几夜”加上“火车”,才等于“很远的地方”,这是我在童年里关于远方的公式。

我还能想起那个小站。

小学时期的每一年暑假,母亲都会带着我,小姨带着弟弟,去江南公园游玩一天,它隆重得成为整个夏天的仪式。从家乡的小镇搭40分钟的慢火车前往吉林市,再辗转搭有轨电车前往江南公园。我和弟弟过了公园的检票入口是如何撒腿往里面跑,早晨的公园氤氲着一层薄雾,温润清凉。

我对于观看任何动物的兴趣皆小于观看这一过程本身,也可以说我撒腿而跑的快乐与动物们无关。那应该是从计划去往某地开始,到母亲买回来面包、汽水、香肠而做准备工作,直至踏上火车开始旅程,一点一滴,累积成塔。

去时的火车装载了我多少欢乐,归途的火车就装载了我多少失落。游园完毕要赶下午3点半的火车回家。此前累积成塔的欢乐,在走出公园的每一步中被白素贞发起的大水层层漫过,真想嚎啕大哭一场。

在火车站等一趟过路的火车回家,它通常会晚点,由远及近哐当哐当地开过来。建筑风格古朴、砖石结构独特的小站地处僻静的北山背后,哥特式钟塔在我眼里是童话的象征。看得到却道不清它的不同寻常之处,现在想来大抵有几分行宫或别院的气质。因是过路站,旅客稀疏,漫不经心。

正午的日头退去,突如其来一场雨,雨落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我们站在小站外面的房檐下,眼见着雨不知不觉地停了。水洗后的阳光笼罩着小站,火车还没来,我站在母亲的腿边,内心升腾出人生中第一缕孤独。童年的孤独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想,是即便在妈妈的身边依然有所恐惧。就好比,如果火车就这样不来了,回不去家怎么办呢?如何让火车来,是妈妈也办不到的事情。哦,原来这世上竟然还有妈妈办不到的事情。意识到了这一点的严重性,孤独便在心底埋下了种子。

回去的火车上没有座位,我站在对着小桌子的位置,看着车窗外流过的深绿。心想,季节是有颜色的,夏季的深处是深绿,再深下去就变黄了。想着想着,风从车窗吹进来,轻轻柔柔地吹散了心事,唯一惦记的只是妈妈拎着的布袋子里剩下的半根香肠。

很多年以后,当我知晓了那座落下太阳雨的小站是林徽因设计的,不免觉得自己人生的第一缕孤独有了出处。

夜里,火车传来一声叹息,因为错车待避而短暂地停留。于朦胧中撩起头顶上的纱帘朝窗外看了一眼,不知此刻是夜里几点,火车停留在什么地方,上下左右的旅人素不相识,有没有一点惊慌?茫茫古今,我这是停留在哪里?

那一次是去西安,单位旅游。一连串的卧铺车厢好似一间间宿舍,根本无须调换位置,想睡哪里睡哪里,尤其是白天,大部分铺位空着,人都挤在下铺。每个车厢都有主题,安静的人捧着一本书看,吵闹的人玩“杀人游戏”,还有喝啤酒的,打麻将的,敷面膜的。

我是看不进书的,眼睛停留在字上,心早就跑不见了。只好跳下床铺,挨个“屋子”巡视,爬到中铺上朝下看,长发垂到下铺同事的额前。不是被这个按下替他摸牌,因为他要去厕所,就是被那个按下试试她带的新面膜,最终到啤酒车厢里被彻底扣留,跟着吃喝一通,脸色红红地晃悠回读书车厢,爬到中铺上去倒头便睡。

火车上熄灯的效果跟宿舍楼是一样的,夜猫子们占据了过道上的单座,借着幽暗昏黄的小夜灯压低声音交谈着,憋着声音笑,愈发比白天精神了,总要到凌晨两三点钟才肯爬到铺上。我看着窗外黝黑的山林旷野,不知怎的竟有一点忧伤。想起了这些年爱过的人,错过的人,他们可是在奔赴另一段旅程,踏上了与我迥然不同的人生。

一些人临窗而坐,夕阳落在脸上,投下树木一扫而过的影子,他们塞着耳机,沉默成一种风景。我爱看人,尤爱看旅途中的人,以及与旅行相关的一切。我的一个朋友,天生擅长收纳,每次出行,行李箱自然布置得妥帖,衣物用品叠得齐整放入统一花色的分装袋,再放入行李箱。她会带上保温杯、因为咖啡要喝八分烫,带上焖烧罐,几小时后就是一碗白粥,脾胃暖而轻盈才能保证旅途中的舒适感。面料柔软的U形枕,解开之后变成一条细长的颈椎枕,抱着它入睡,像嗅到了自己床上的味道。小桌上摆着纸巾、湿巾,水杯,精巧的零食,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长T恤和打底裤无比舒适地窝在卧铺上,把车厢住成了一个旅行中的小旅馆。

认真对待旅程的人,自然会认真对待生活,一朵花,一杯茶,一蔬一饭都不马虎。我也见过潦草的人,他们一脸风霜,疲惫到举不起自己的目光,双腿交叠着望向窗外,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没有什么可想的。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们总是率先泡一碗面,像了却一桩事情一样吃完,继续对着窗外发呆。他们也是在还没有到站就老早地走出车厢等在门口的人,也像是完成一件事就少了一件事那样。我观察过他们出站时的背影,没有一个是挺直的。

“面条”从远处走来,他走到售票柜台站住。售票员问:“您去哪儿?”“面条”没有说话。售票员又问了一遍:“您去哪儿?”“面条”说:“哪儿都可以。我坐头班车。”35年后,老年的“面条”重返旧地,重新出现在当年的火车站——这是电影《美国往事》堪称经典的时空转场。

出发之前,锅炉爷爷找出一联车票交给千寻,特别强调说“这是40年前用剩下的”,而且一再叮嘱要在“第六站沼之底”下车。千寻搭上了一趟行驶在海面上的火车,火车上的人都是透明的,下了车之后不知去向了何方——这是宫崎骏在《千与千寻》中埋下的意味深长的伏笔。

我最钟爱的两个与火车相关的影视镜头,它们似乎揭露了我内心深处的一个矛盾。我无法精准地将这个矛盾描画,你知道,凡事只要涉及自我,连自己都爱莫能助。那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吧: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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