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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多就没意思了

2017-09-28 09:24:29 网络

说多就没意思了

内文插图:吕桂洁

1

你好,我是明天接机的司机小陈,欢迎你来到四川。明天见!

我回复了谢谢,在手机通讯录里存下了“司机小陈”。

因为在单位是个小中层,每次到异地出差时就会被邀请方接站。又因为只是个

小中层,来接站的往往便只有一个司机。而我和接站司机的交道一般也就这么一次,最多再多一次送站,所以我从不存他们的号,过后即忘。我估计他们也是一样,彼此之间就是一种紧贴着底线的礼貌性应付。他们中很少有人——确切地说从没有人——会像小陈一样提前一天和我联系,而且还是短信。相比之下,短信显然比直接通话周全。通话虽然快捷,却让人没有时间思忖,多少显得有些鲁莽。况且生号总有诈骗之忧,让人有充足的理由不接,也难免因此误事。所以发短信的这个小陈够认真,也有经验。不太寻常。

翌日中午,航班到达成都双流机场。我刚一落地开机就又收到了小陈的短信,

问我到了吗,我说到了。他的电话马上打进来,说他没有去停车场,如果停在停车场,他接到我之后,我还得跟他走很远的路,太辛苦。所以他干脆就在机场附近候着,我落地后坐电梯到三楼出发层六号门那里给他打电话,他会在五分钟之内把车开到那里接我,这样既不累,效率也高。

我只能无条件服从。电话里,他的声音沉着沙哑,有一种相当的自信。能把事

情安排得如此科学合理,也确实有理由自信吧。

如他所言,到六号门外,我们见了面。他眼睛不大,矮小健壮,行动敏捷。迅速安顿好我和行李之后,就发动了车。走得不快。尽管有好几个交警在指挥着,出发层上的车还是挤得不亦乐乎。他感叹说都不守规矩哈。我说有交警在,一会儿就好了吧。他说好不到哪里去,交警们才犯不着使劲儿管呢,来机场的人嘛,谁知道谁是啥子来头?他们也怕管到太岁头上,吃不了兜着走咧。

这个司机,让我想撩一撩了。长年累月在一个老地方闷着,整日看着那些熟脸,听着那些老话儿,当真是无聊至极。所以我热衷于出差,尤其是正出的这种“出版行业深化体制改革交流会”之类的闲差。开什么会议都不重要,都只是

由头而已,出差的魅力就是让我有机会和一群陌生人顺理成章又毫无负担地萍聚一场,如果碰到某些有趣的人摆摆龙门阵,那便是惊喜了,摆得越大惊喜越大。

我说哥们儿,你这么准时,素质很高呀。他说兄弟你过奖了,啥子高呀,这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嘛。我说最基本的就是最重要的,现在很多人都做不到了,每次迟到他们都会说堵车呀什么的,所以你的素质还是高。他显然很受用,笑着说怕堵车可以早出发嘛,这个理由不像样。我从不这样。我也跟我手下的人说,不能这样。我说你是一个领导呀,怪不得呢。暗自揣测,难道他是单位司机班班长?他的脸色却端肃起来,说这个租车公司是几个朋友合开的,他是其中的大股东。不过既然大小是个公司,即便不是啥子领导,他也赞成立个规矩。规矩就是公司的风气呀。

这话是最熟烂的官腔,却也严丝合缝——论起来,要想严丝合缝,还是官腔最好使。可是会议主办方是一家事业单位,自家应该也有车的,怎么去租车了呢?想了想,便明白了,中央八项规定出台之后,很多单位须得把公车清查封存,大一些的会议用车找租车公司就是自然选择。

问他,果然如此。

如今这形势,租车公司的生意应该都很火爆吧?

那可不见得。没听说那句话嘛,有同行没同利。不过,只要服务到位,总会有饭吃的。他突然一笑,说要是在美国,我这服务应该能挣不少小费咧。

你拉过美国人?

嗯。他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骆家辉,米歇尔,我都拉过。

天哪,真的?

这有啥子好作假的。

我靠,今儿我是碰到大神啦。快,快跟我聊聊,让我长长见识。

其实我不爱说。说多就没意思了。

一看你就是个低调的人,我平生最钦佩的就是你这种低调的人。我呢一般也不八卦的,你看,咱们多有缘分哪。聊聊吧,聊聊。

唉,其实我真不爱说的,不想让人觉得我在炫耀啥子。老大不小的了,浮气。

这可不是炫耀,是分享。档次低没品位的人才是炫耀,你这样的,就是分享。

这个说法有点儿道理。他矜持地点点头说,那就跟你分享分享?

2

你看看这个车证,你看看这个红底儿,这个黄边儿,两年了,颜色愣是一点儿也没掉。这两种颜色也不是随便涂的,国旗就是这两种颜色呀。你再看看这十个字,重、要、会、议、重、大、活、动、通、行。你是文化人吧,应该认得出吧,这是宋体,最正规的公文都用这个字体的,最高级的中央文件都用这个字体的。听说这种字体的笔画都是照着秦桧的字来的,把我笑的。我不信。

他那么一个坏人,咋能写出这么好的字来嘛。不过,我猜啊,这宋体无论如何都该是你们河南人造出来的,开封是宋朝的首都呀,宋体就是首都的字嘛,也就是河南字嘛,那个地位,就跟如今的北京话是一个道理嘛。这么说我跟你这个兄弟还真是有缘分啵,所以这个车证我愿意拿给你看。好多人心理不健康,我不拿给他们看的,给他们看他们也不能正确理解,没意思。

你看了这个车证就知道吧,还是外事活动的规格高。我跟你说,我现在留着这个车证也还有用,那个词怎么说?叫余威犹在。就是我这个车子,在成都市区的哪里小停小放一下,你跟他们说明一下,他们不会管你的,灵光得很。内部人都知道这个车证有多重要的。当然,我一般不用。

没意思的。没意思。

我接待的第一个美国人,就是骆家辉。这活儿够大吧?没办法,谁叫咱赶上了呢。那是2014 年,刚过完元旦——你看多快,转眼就是两年前了——他是一月份来的。他不是第一次来成都,之前还来过一次,是2011 年八月份。这不会错,大报小报都登了,我怎么会记错。哎呀他那次来才好玩,去吃了一家苍蝇馆子哩。过几天不是拜登要来嘛,他要先给拜登试吃。那家馆子小得哟,连一张像样的大圆桌都放不下,连招牌和菜单都没有,也不知道他的手下是怎么找到的。不过也不奇怪,美领馆在成都扎了这么多年,早就知道啥子东西好吃。他们的领导漂洋过海地来了,他们还不请领导去吃一下?在成都,好吃的去处可不就得是苍蝇馆子嘛,大酒店的菜有啥子意思嘛。

“苍蝇馆子”这个名头儿啊,我跟你讲,你们外地人听着恶心吧,我们本地人就是觉得亲咧。

这个称呼是我们四川特产,独一份的。为啥子叫苍蝇馆子?倒不是说馆子里满是苍蝇,那谁还会去吃呀是不是?我的理解呢,就是说这个馆子小嘛,小得跟苍蝇一样。地位低嘛,也跟苍蝇一样。

还有呢,不喜欢它的人觉得它像苍蝇一样脏,喜欢它的人呢像苍蝇一样追着它吃嘛。你也吃过吧?肯定的。哪个正常人到成都不吃苍蝇馆子呢是不是?肥肠粉嘛,双林北支路是有几家,也还行吧。不过,你们外地人都知道的馆子,我们本地人基本上就不去了。苍蝇馆子这种事,就像暗号一样,本地人是最容易在那里接头的。

我跟你说,哪个成都人都离不了苍蝇馆子。

反正我是两天不吃心里就没着没落,一进那个门,丢了的魂儿就回来了。这个社会自古到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你难找到啥子平等,叫我说,要找平等,这些个苍蝇馆子里倒有的是。管你是哪一级的领导,管你是多有钱的富豪,进了这样的馆子,大家屁股一般高,筷子一般齐,老板端上来的菜也都一样好吃。所以你看呀,店门口停着宝马奔驰也停着三轮车电动车,穿汗衫的和穿西装的就得拼桌,一碗饭民工吃得,总经理啥子的他也吃得,肩并肩,脚挨脚,你就吃呗,美食是王道!豆腐脑花、霸王陈喉、荷叶熏肉、面疙瘩鳝鱼、蒜泥豇豆、手撕烤兔……不行,口水都快出来了。你说这么些好吃的东西,他们美国人怎么会不喜欢呢?他们又不傻是不是?

这第二次来骆家辉吃没吃我还真没注意,应该没吃吧,报纸没登嘛。或许是吃了,报纸也懒得登。上次登过了嘛。他这次来名义上是为成都的美领馆啥子工程剪彩来的,其实就是挂羊头卖狗肉,谁不知道他是来给米歇尔打前站的嘛。

米歇尔三月份来,这不是很明显嘛。听说也是出的最后一差。他来的那次规模小,没几个人,意思不大。跟米歇尔来的阵仗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就跟你说说这个大的吧。

3

紧张?不呢。紧张啥子哟。我跟你讲,现在反腐败,我们的生意好,以前不反腐败的时候,我们的生意更好。省里的人大会呀,政协会呀,市里的糖酒交易会呀,这样的大会车都不够用的,主办方都会租车的,我参与接待的多了,见到的领导也多了,都习惯了,根本就不紧张。我们要紧张就只紧张交警,哈哈。

没,米歇尔没坐我的车,她当然还是要坐美领馆自家的车嘛。美领馆的车到底少,她的随从没车坐,就得在外面租车嘛。在成都,要租车,我们公司就是一个高大上的选择,这个没的说。车好嘛,技术好嘛,关键是我们有情怀,企业文化好嘛,这个回头慢慢跟你说,别急撒。

圈定了我们公司,美领馆的人早十来天就开始让我们演习,其实就是那两件事——安检,走路线。安检,就是每次出发前都要扫描整个车;走路线呢,就是掐你时间。给你打电话,让你到啥子地方去,比如到香格里拉,车到位,几分钟必须到,时间都卡死。他给你打电话安排的时候,只说A,到哪儿哪儿去,其他啥子都不说。他就看你的水平怎么样。对我们来说,这当然没问题的。还有一些小处的规矩,最主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多说话,最好啥子也别说,只开车。让走哪条路就走哪条,按规定路线走就行了。

我那个车呢,一共坐了三个人。副驾驶位置上的是翻译,后面两个就是米歇尔的随从,也就是特工啦。两个人,一个高耸耸的,一个肥咚咚的,墨镜一戴,那个威风。我开得蛮小心的。能不小心嘛,这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事了,也不是我们公司的事了,往小里说,这是有关我们成都形象的事,往大里说,这是有关国家形象的事,你说对吧。

这一小心就是慢,结果那个肥的,他看不过眼了,对翻译说让我开快点儿。我才不能听他的呢,他让我快我就快,他是谁呀。可我不能这么说,也得有幽默感呀,我说开快点儿怕吓到他。

他就抖搂激灵了一下说,我也有驾照嘛,说我们会保护你的。这个确实是,如果有啥子突然情况,他们是得保护我们驾驶员的。我们是在给他们服务嘛,美国不是讲究人权嘛,他们有这个责任的呀。

我跟你讲呀,其实米歇尔他们没啥子好说的,他们前呼后拥养尊处优的,吃个饭都得让人家先给试试菜,活到那一层,不接一点儿地气,也没啥子意思了,是不?不是有句话嘛,阎王好敬,小鬼难缠。这些随从就是难缠的小鬼,不过跟他们混了几天,也缠出了一些意思来。对他们,我有两个原则。第一个原则是尊重他们。人家是客户嘛,服务行业的第一要素就是尊重客户。还有,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外国人嘛,到了咱们家门口,尊重人家是应该的。第二个原则呢,就是他们也得尊重我。这个就不容易了。你想,老美的优越感多强呀,轻易能把谁放在眼里?为了这个,我还跟他们有了那么一场事儿。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当时呢在美领馆那边是不让我们进去停车的,外租的车一律不准进去停车。停车位当然有啊,敞得很,可就是不让我们的车进。这我就看出来了,你服务得再好也没用,人家就不把你当自己人——准确地说,是不

把你的车当自己的车。也不听你解释,你再说也不行,再说就把枪给你对上了。后来我就发了脾气,我就让翻译对那个高特工讲,让高特工对他们大使馆讲,我说你们这样谁还有心情为你们服务?为了这么件芝麻小事,你们就拿着枪对人,犯得着吗?这是给你们办事情呀,你们还对我们这样不信任,你们有必要吗?你想你们都把我们的车安检了多少遍了,还能出啥子事?用人不疑

疑人不用,你们这样就是打我们的脸嘛。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他就告诉了他们老大。他们老大是个白头发,脸晒得红红的,风度蛮好的,应该是领事馆的馆长吧,他就点了一下头,对高特工说了一些话。

翻译回来告诉我,说OK 了,我去张罗一下。结果第二天就可以了,他们在美领馆里面给我们划了几个车位,我们再去就很顺利了,他们啥子也不说了。还很人性化的,专门给我们放了个饮水机,说大热天,天好热的,要多喝水呀。后来嘛,就都OK 了。

这你就知道了吧,有时候尊严也是要自己争取的呀。工作结束那天,这两个特工还都给我送了礼物。小费当然有啦,外国人都习惯给小费的。高的给了我三百美金,肥的可能穷一点儿,只给了我一百美金。他给我的时候,耸了耸肩膀,好像有点儿尴尬的样子,就又送了我一支笔。

喏,你看,就是这个。去年我又拉过别的美国客人——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告诉我,这是美国选举用的笔。你想,你要去美国买这支笔,那费用可就大了,是不是?

那对老夫妻啊,他们没跟旅行团,自己带了翻译。当时翻译就跟我讲,说他们比较挑剔,要小心一些。我对他说,跟着我这老司机,你的心妥妥地放在肚子里好吧。第一天我就告诉他们,你们的第一夫人我都接待过,我和美国有缘分

哪。还别说,挺管用的。几天下来,他们对我那个满意哟,要是玩上个把月,说不准都拜把子啦,哈哈。他们没给小费,我也不稀罕他们给。老年人,不容易,咱拿着心里也不舒服,是不是?

那些特工给的小费,我没花。我在中国就花人民币嘛,花啥子美金嘛。不过,闲着没事我就会看看那些美金,其实我不爱钱,更不爱这美金。

为啥子看呢?因为这些美金的意义不是美金,往大里说,这是中美人民友谊的证明呀。往小里说,他们为啥子给了我呢?这肯定是有缘故的。你想呀,他们既然来到中国,就可以入乡随俗省了这个钱的,为啥子还要给我呢?尤其是给我三百美金那个。我起初也不明白,想了又想,想得脑壳子都疼了才想通,他就是在用这个方式来表达心意嘛,就是对我格外尊重的心意嘛。所以说,人必须先自重,别人才会尊重你呀。

这件事呢,我想起来就觉得挺自豪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是对我一个人的尊重吗?我是中国人呀,这是对中国人的尊重!可是有些人哪,他们就是没有这个高度。那时候我们经常在香格里拉洗车,公司十来部车呢,洗的时候都免费,那个用水是有一点儿厉害的。一个在行政后勤上的小伙子就很嫌弃我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想,这个年轻人,我得教育教育他呀。就跟他讲了这件事,我说你知道吗,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这也是为国争光的。他说我是扯虎皮拉大旗,我说你拉一个给我看看呀。后来和他们关系好了,他就问,这么大个活动,怎么就找了你们呢?

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是汉奸呢,哈哈哈哈。

现在嘛,香格里拉,锦江宾馆,还有那个美领馆,这三家,我们都是熟人,关系好得很。我们进去,他们都认识的,都不收停车费的。那时候我就深深感觉到,无论你做啥子工作,只要做得好,就都可以成为精英,都可以成为榜样,遇到事情呢,就都会有人给你开绿灯的。举个例子跟你说,我的父亲母亲岳父岳母,他们生病,都去华西医院。你不知道在华西医院挂个号有多难,那个挂号费都是天文数字。我的岳母那一年得了眼病,青光眼。青光眼不是很重的病,肯定好治,但是最好还是好医生治,是吧。我带了岳母到华西,没找人,先看病,啥子都看好了,医生说你们明年四月份来做手术。明年四月份?听他们这么一讲,至少还得半年啊。这个东西怎么能行呢。别人的事可以不帮忙,自己的岳母怎么能不帮这个忙呢。我就抱了一个心态,不知道成不成,反正

这个事我要做,总归得试一试嘛,你说对不对?

我就给华西医院的一个主治医生打电话,可是他不接,我就知道他在上手术,我就给他发了短信,我说医生,我这边啥子啥子情况。晚上十一点,接到了他的短信,他说是不是确定是你的丈母娘,我说确定。他说把你的住院手续、病人信息啥子的都拍给我,我就给他拍照发了过去。第二天中午,他就给我打了电话,说已经安排好了手术,下午做。

还有一次是我的母亲,肺脏有点儿感染,虽然不是很凶,不过看那个样子,我好难受,就想找个好大夫给看一看。那是我的老娘呀,可不能有啥子闪失。我就给华西医院这方面最厉害的那个大夫发了短信,表示了我的意思。他第一时间给我回复,说第二天中午他亲自给我母亲做手术。手术做完了,他的司机对我说,陈哥,你可以呀。你知道吗,这个大夫只给省级领导做手术的。

有时候,中央的大领导还请他去北京做手术呢。

你这是啥子待遇呀。

就是这么厉害,就是这么爽。很牛吧。

摘自《中华文学选刊》2017年第10期

原载《莽原》2017 年第4 期

【作者简介】乔叶,女,河南省修武县人,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三期学员。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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