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介 衣向东,作家、编剧。
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在部队服役24年,2006年退出现役,现为北京联合大学艺术总监。著有长篇小说《牟氏庄园》《站起来说话》《向日葵》等十几部。小说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老舍文学奖”;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第十三届、第十四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
国庆前,我们十几个已经离开部队的战友聚会,回忆新兵时光。这是所有战友聚会都必须有的环节,新兵生活,最值得回忆。尽管大家都是一个车皮走的,但当兵的地方以及工作岗位各有不同,所以,都喜欢把那份特殊的经历拿出来分享。一战友发现我一直沉默着,觉得蹊跷,就说:“你新兵连结束,就去了机关,没什么好玩的故事,对吧?”
我笑了笑,说:“这倒是。不过刚才我想起了曾经采访过的一个新兵的故事,很想讲给你们听听。”
众人兴趣陡增,一起嚷嚷:“讲讲,不准瞎编。”
这个故事发生在17年前,我去武警贵州总队采访,总队的新闻干事把我带到遵义桐梓县境内,那里有一个叫“凉风垭”的执勤点。在去往凉风垭的路上,他向我介绍凉风垭的情况,说那里在大娄山深处,非常寂寞。似乎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告诉我,有一个分到凉风垭的新兵,给上级领导写信,说一天也不能在凉风垭待下去了,要求立即调离,这次将跟随我们的车一同离开大娄山。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个刚分到执勤点的新兵,因为艰苦寂寞给上级领导写信,这个新兵……以后还怎么在部队干呀?
我到凉风垭后,采访了这名新兵,他向我讲述了内心的秘密。遗憾的是,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名字,暂且叫他张军吧。
张军结束新兵连生活后,被分到凉风垭哨所。哨所只有20个兵,看守着一条十里长的铁路隧道。隧道是川黔铁路的交通要道,20个兵分两个班,严守着隧道的南口和北口。张军在北口,10个兵住着两间小平房,平房距火车道只有15步,大约10分钟左右,就有一列火车通过隧道。火车通过时,整个平房都颤动起来。房子的砖墙已经震裂了几条缝隙,用水泥抹着。
张军刚到凉风垭那天,就积极要求上哨,班长只淡淡地说:“先休息,休息好才能上哨。”张军从新兵连到凉风垭,坐着越野车在大娄山上转上转下,走了5个小时,他以为班长担心他路上走累了,就说:“我不累,班长,让我替老同志上哨吧!”班长说:“你别急,这不是累不累的问题,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张军才知道自己眼下最大的任务,是学会如何在火车的“咣当”声里睡觉。他用棉花塞着耳孔,但仍睡不着,整个晚上就一直睁着眼睛。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他实在熬不住了,终于睡过去。班长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对一个老兵说:“明天让他接你的哨吧。”
张军第一次上哨,难免有些激动,心里反复地想着班长和老兵的嘱咐。班长说,哨位就是咱凉风垭的窗口,每列火车上的乘客都通过这个窗口注视着我们。于是,当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后,张军的身子就挺了又挺,想尽量把自己挺成一个“窗口”,准备接受旅客的检阅。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列火车是从他的老家重庆开往广州的,并且火车通过隧道的时候速度放慢。因此,熟悉的乡音一拨又一拨地飘到他的耳朵里,他竟像触电般抖动了一下身子。那是满满的一火车乡音呀!哨位距火车轨道只有5步,他清晰地看到他们的面孔,嗅到了家乡泥土的气息。他的眼神一下子乱了,身子也失去了平衡。
火车通过隧道很久,“隆隆”的声音已经消失,张军还傻愣着盯住隧道口。在一边观察他的班长气愤地走到他面前,问道:“张军,你的身子晃动什么?”
张军忙站直了身子,小声说:“从我们老家开来的火车……”
班长朝火车消失的方向瞅了眼,说:“就你这个熊样,不给老家人丢脸?”
班长走后,张军的脸真的烧热起来,心里为自己的举动后悔了半天。后来,他知道眼前的铁路,北上重庆,南下广州,每天都有一来一往的两火车乡音从他耳边飘过。听到了乡音,他开始想家了。
班长知道张军想家后,并没有批评他,说:“没事的,你慢慢就会习惯了。”
班长刚来的时候也想家,因为这里闲静的时候实在无事可做,无事可做自然就想家了。班长为了不让张军想家,就想办法带着他搞一些娱乐活动。打篮球没有一块平整的场地,班长就把一块木板绑在树杈上,陪着张军投篮,篮球砸到了木板上就算得分,张军玩了几次就没有兴趣了。班长又和他比赛甩石子,两个人站在一条直线上,捏着挑选的石子朝山上甩,看谁投得远。这项活动也没坚持几天,张军同样感到无聊了。班长有些不耐烦了,直截了当地问他说:“你说怎么样你才不想家?”
张军低着头没有回答班长的话,心里却在说:“如果没有从我们家乡开来的火车就好了。”
后来,班长在班务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张军,说:“个别新同志整天想家,连精神都提不起来,怎么能干好工作呢?”班里只有张军一个新兵,所以几个兵都斜眼看他。张军的脸立即红了,心里也恨自己没出息,暗暗鼓励自己以后别想家了,想家也回不去,想啥呀想!
然而,每当张军站在哨位上,看到从重庆开来的火车时,浑身就激动得打颤,恨不得拉长脖子把头钻进车厢里,去细听熟悉的乡音。班长发现后,自然很气愤,说:“张军啥形象?你的身子还能拧成个麻花?!”
张军又失眠了,整晚睡不着。这样折腾了几天,他便鼓起勇气找班长谈心。班长好半天才听明白他的话,瞪大眼睛问:“怎么?你不愿站哨了?那你想干啥?”
张军低头小声说:“干啥都行,只要不站哨。”
班长显然很生气。他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围着张军转了一圈,边转边打量,说:“你行呀张军,当了两天半兵就够了,凉风垭哨所的兵不站哨干什么?”
在凉风垭除去站哨,只剩下两种工作,那就是做饭和放羊。虽然做饭和放羊也是必要的工作,但毕竟不是凉风垭的主要任务,所以兵们都不愿做饭或放羊。当张军主动提出要去放羊的时候,班长的头立即摇得像拨浪鼓,说:“张军呀张军,你怎么不求上进呢?”其实放羊老兵早就向班长要求去站哨,他从当新兵时就放羊,已经放了一年了。
班长似乎不想再看张军一眼了,背过身子说:“好吧,就让你去放羊。”
起初,张军放羊总是用鞭子抽羊,把羊群赶得尽量离火车道远一些,但是却总心不在焉,估摸着家乡的火车快到了,他就不由自主地从山坡上站起身子,朝远处张望,听着火车由远而近开来,又由近而远地消失。第一个星期,他放羊的位置离火车轨道有3里多路,第二个星期,羊群离火车轨道只有2里路,第三个星期,羊群就到了火车轨道旁的小山坡上,只要张军一纵身,就能跨进车厢内。
班长发现羊群后,就喊:“张军——快把羊群赶开!”
羊群在山坡上是很危险的,如果羊一起冲向火车道,就出大乱子了,所以班长的喊叫声是那样愤怒。张军在班长的喊叫中,举着鞭子用力去抽羊,羊群却纹丝不动,他就无力垂下了鞭子,坐在山坡上哭了。
再后来,他就给上级领导写了一封信。
凉风垭的兵,只知道张军给部队领导写信,要求调离凉风垭,信里究竟还写了些什么,并不知道。那天,张军跟随我们的车离开的时候,凉风垭的兵们没有一个出来送行,只有班长站在通往凉风垭山外的路口处,礼节性地对张军挥了挥手。很显然,兵们都有些鄙视张军。
车子开出一里多路,张军突然要求下车,站在路边朝凉风垭方向久久张望。我正疑惑时,远处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
火车鸣笛声渐远渐淡,最后消失在凉风垭偌大的一团幽静里。张军这才转身上车,我发现他的眼窝里闪烁着泪花。
我的心揪了一下。其实,哪一个新兵不想家呢?思乡之苦,我也曾经有过。
版权声明: 本站原创内容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出处“环球美术网www.caanets.com”;本站发布内容部分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