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湖北人。写作多年,出版散文集《她们》《涉江》《开败时间的花朵》《山野虚构》,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两百万余字的小说散文发表于《花城》《人民文学》《天涯》《作家》等文学期刊。小说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精选》选载。文字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主持人语
朱朝敏极具特色的语言就是她的标签,平静如同与人闲谈,光洁如深潭照影。
她的散文个性、舒展、自如,所写皆来自民间,有着楚文化的灵巫之气。她的散文的场景叙述有着小说的意味,这就引出了跨文体的明显特质。她的散文从内容和形式上都充满现代性,她着力于体现人性深处的悲悯,还有“冷漠”灵魂中散发出的光亮和丝丝温暖,我们从她平稳的节奏中感受到了心灵震颤甚至绝不张扬的疼痛。与多年前我读她的文字相比,现在的她能够直面曾经力图隐晦地表达的内涵,她是一个全面成长中的优秀作家。
这两篇散文特点明显,从我的角度来说,《大水天上来》,一定会打动你。
——主持人:张鸿
风在亚丁吹
1
沿318国道一直向西,过康定,翻越折多山,就算出关了。川西高原一望无边,群山逶迤。车一直朝上,朝着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山脉盘旋,新都桥一闪而过,雅江抛在身后,终于,理塘到了。嗬,理塘——世界高城之称的理塘,仓央嘉措诗歌中的理塘,以白鹤飞翔的姿势迎来过客。
“天上仙鹤借我洁白的翅膀,我不会远走高飞,飞到理塘就返回”,我在歌声中走到了理塘,随后再如白鹤飞走。
理塘县的兔子山,连绵的雪峰被刺目的阳光送进眼帘。
亚丁也被送进眼帘。视线中的亚丁高而远,悬挂在黑黝黝的天幕上。夜晚刚刚降临,却轻易地送来黎明。亚丁的黎明,豁亮、清新而锐利,穿透了如铁的夜晚,提前来到我跟前。
抵达目标的心理,宽慰了随着群山盘旋的身体。身体稍稍得到休整,心中分明又滋生自嘲,亚丁还在群山之外,远着。只不过,亚丁群峰借着尚未凋零的天光送来亚丁的消息。
风在我下车迈脚走出的第一步围上来,拥抱我,再加重分量穿透我。寒冷如冰砧贴上脸颊和双手。这风……从盘旋的山路来,从遥远的雪峰来,从即将落下的酷雪冰阵来……携手暗哑的黑夜笼罩天地。
刺骨,冰冷,封闭……一时,我头疼胸闷。
我身体紧绷,犹如被掏空了血肉,只剩下空洞的皮囊,而皮囊中,冷暖气流在交汇处碰撞厮斗。肃杀,凋零,封冻。或者冷暖对阵,气流摩擦撞击,激起层浪滔天,却落下细流涓涓而淌。这是两极。一部分握手言和,另一部分在不畅通的穴位处僵持不下,而后凝滞板结,比如我的颈椎……血液冻结,缺血后的大脑遭受冰霜的封杀覆盖。顿时,我双唇发乌龟裂,脸颊骨僵硬,骨骼如蒺藜硌手。
那些被大风掳走树叶的树枝,兀立于大地。疼痛如此具相。
然而,听觉在呜呜的风声中异常敏锐。
黑夜在高原滑翔,却留下深辙印记。那是风……自由不羁的灵魂的歌唱,关于黑暗与自由,关于疼痛与耻辱,关于时光与腐朽。那两极一般的对峙,曾经形成的悖论,却被风在高原夜晚统帅出一个频率,它们集体发声。风,带来了死亡的寂静,同时也带来了超越尘世的喧嚣。
怎么说呢?夜晚,一直头疼的我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便头痛欲裂,我只能坐着或者站起来走动。那被睡眠拒绝的肉体,犹如放荡子,焦躁不安无所适从,真令人不齿,而饱含的耻辱竟被疼痛印证。这不亚于双倍的耻辱。疼痛中,我模糊地记起,这个夜晚刚好是十月第三周的周一,据说,这个日子被中华医学会命名为疼痛日。疼痛被节日一般纪念。这是健康肉身获得的另一个公民身份,也隐喻出疼痛应该获得尊重。这样的说法瞬间给了我安慰,而疼痛也找到合适理由,光明正大起来。疼痛被细节化。供血不足的大脑,脆弱敏感,随着平放下来的身体,会莫名又心甘情愿地接受钢锯的拉扯,来回拉扯,拉锯我的脑神经和身体它处的神经。痛到无法言说就是窒息。而窒息的刹那,我伸出手,朝着黑魆魆的夜晚。夜晚拉起我双手,拉出我身体。我披衣下床,来回走动。手里捧杯热开水。热开水在夜风中微微变凉,我大口吞咽。我不是在喝水,而是在吸氧。一口再一口的氧气缓解干裂的嘴唇和发疼的身体……我想到一条鱼,被扔到岸上的鱼,它口吐唾液挣扎自救。银白的身体卷起尾巴,蹦跳翻滚,在风中嗡嗡作响。砰,咚,嗡。鱼在挣扎,却被风消弭了那些可以模拟的声响。一条无声挣扎的鱼。它在风浪中浮现疼痛和不甘,亦浮现希翼以及希冀点燃的银光。
瞬间,风闪出光泽。风成为一个生命的印记。
黑暗中,被自身照亮的微物,它成为自己的神。因为它看见了磨难,消耗时光的争夺,自此,繁盛而浩大的黑夜,曾经虚无无边,却真实可信。这都是疼痛所致。而疼痛被风看见,还被风抚慰。
关闭窗户和房门的黑暗空间,并不能隔绝风的长驱直入,它无所不在,顺耳入心。这是它的本领。它带来高原的清寒与洁净,清洗肉身落下的尘埃。它起先是撮着一口气,在房间角落中站着,然后迈开脚步行走,角落、床铺、桌椅、物件、鞋子、衣服、被褥、被褥中间的肉身、肉身中的器官、血液、呼吸……风之手拈起灰尘,而后吞噬,再站直了躯体吐纳,再吸走污秽气息。风摇摇脑袋摆摆手,再次吐纳。洁净若冰的气息顿时冒出,勇往直前地蹦跳。它在房间呼啸不已,在床铺和床铺上的肉身里转悠。以它的气息拥抱笼罩。
梦境般宽阔的夜晚。风把一个疼痛的人收纳为风之子。
这是幸运。我轻轻推开窗户,眼睛即刻被微光点亮。那鲜嫩的发黄的曙光挂在骨骼铮铮的山脊上,黎明不期而至。黎明被风唤醒。
2
亚丁雪峰在太阳下闪烁出处子般的眉眼。
它在远方。尽管就在眼前。
它在冷寒的冰阵中。尽管太阳明媚。
高尔寺山,贡嘎山,兔子山,海子山……突然就站在我面前。我站在路边,这是山峰中劈出的公路,一直抵达拉萨。我前后左右地打转,满目都是冰峰。一座座洁白若玉的雪山,静穆而深远,犹如从远古走来的高人,看着我,目光轻轻就穿越了我的身体。我感受到脊背后面的目光,我双臂旁边的目光,还有我头顶的目光。清澈又幽微。这是被束缚了手脚的风,冰峰的妻子,她们为远道而来的肉身行下的注目礼。她们清楚肉身中升腾的不切实际的欢呼与热望,她们亦知晓一具具肉身中即将跑出的俗世欲望,可怜可笑的……譬如登高望远之说,譬如征服之说,譬如我欲与山争峰之说……风无语,缓缓吹拂,浮腾太阳的金光。
光芒蔓延。
风在高原冰峰,就是澄澈的水。它充满了悲悯,对众生亦心疼。
我围绕自己旋转,左右再左右,前后再前后。我看见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遭受风神的洗濯,那些被尘土蒙蔽侵蚀的器官,积蓄了油腻欲望的肉身零件,在冷寒的风中慢慢恢复它本来的颜色,它的弱小和敏感。它们活过来的霎时,竟然微微地颤抖觳怵,这是风神唤醒的疼痛。疼痛带来了羞愧和喜悦。
一具肉身的零件,回归它的本色与弱小,它看见了自己。这就是微神的进驻,在身体的进驻,不属于它物,只属于自己。佛家所说“明心见性”的时刻,就是风神恩赐肉身的时刻。肉身找到自己的神。
这是小悦,亦大喜。
悦在表象面貌,小可而已。而喜在内心,无可方物。
我脑海荡漾着海子般的湖泊,因风而起涟漪。水纹似梵经,佛音袅袅。雪峰的光芒如此刺目,我眯缝着双眼,入定一般,双脚焊在原地,却任凭脑海中的佛音此起彼伏。
雪峰,被风神灌注了精气神的雪峰,它看上去孤独,但丝毫不寂寞。矗立路旁的玛尼堆,大小不等,用形状不一的褐色或者白色石头垒起,建筑起心灵的佛塔。佛塔从路旁朝着山顶延拓、扩充,直至大若房屋的佛塔出现。这是石头的宫殿,亦是灵魂的住所。神隐居于此,修行得道。而肉身为了发现自己的神,他们要苦苦求索,转山转水转佛塔。肉身之路,就是奔袭的旅途。而奔袭……等身跪拜的灵魂之举,心念合一,肉身被风神招引,灵魂通透。这旅途等同于发现,发现肉身中的微神,燃烧起照彻路途的光亮。光亮……珍贵的神迹。海明威在他的《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写道,乞力马扎罗山的西高峰,被马赛人誉为上帝的宫殿,而西高峰处,躺着一具被冻僵风干的豹子的尸体,这么高寒的地方,豹子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一个生命的奇迹在不需要解释时,就是灵魂供奉出的神迹。一切不可说。无法说。不能说。风中的语言,喧哗而沉寂。玛尼堆上,那鲜艳的经幡在风中招摇,热烈而诚挚。
风的嘴唇,经幡在呼喊。
我瞬间想起,从康定出关来,一路看见藏族民居大都是石头垒起的房屋,自有缘由。那是被固定被扩充空间的玛尼堆。是肉身寻找魂灵的不懈祈祷。
也许不是。但又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愿意这样认为。想想,能够托付肉身和魂灵的住所,只有石头。水泥与木头,是无法与石头相类比的。而石头,当我到达海子山后,更加坚定我的看法。
海子山是地球在纪元前一场浩劫后的废墟,浩劫把海洋变成了高山。石头就是见证。它们是地球历史的残骸。其坚固等同不朽。它们的恒久,足以论证,石头这个物质如何坚固它的灵魂,然后将两者等同起来。石头山仍是崇山峻岭,以裸露在外的嶙峋石头支撑起骨架,犹如枯骨丛林。丛林中,树木稀疏野草枯萎,在阳光下屈服于乱石。这是石头的自我保护,不容许他人滥施庸俗的赞词,不容许猎奇,也不许人乞求未知的前程。石头山凹下去的地方,汪出大小不等的湖泊,就是海子。石头山的海子有1145个,它们镜像一般吸纳天光,又折射,天光蔓延,大地与天空那么近,一个肉身的距离。
明澈的海子在十月还是液体,黄中带绿,倒映着远处的雪峰、蓝天和白云,却又残酷地割裂它们,以柔弱的液体状态呈现破碎和不完整的高原面目。它的柔弱恰恰就是坚硬。它的反叛恰恰就是坚守。是这样吗?我靠近它,探出脑袋,却遭受它的嘲讽。它拒绝呈现一切人为的想法。这是海子。石头山中的海子。石头莫不是如此?它的废墟遗址,不过一个沧海桑田后的遗骸而已。我借它偶尔一瞥纪元前的面目。石头被藏族和羌族人背回去,建筑起他们的容身之所与魂灵的栖息地,并以双脚走出移动的佛塔。石头的意义也在于此了。
这是灵魂不朽的证据。
阳光浩大,风力凶猛。海子山笼罩着沉甸甸的寂静。这里,才智沦陷,真理产生。所有的目光均被风统领。风中,我凝神屏息,面对静默。山石和海子的幽静荡漾。幽静穿越了浩劫和死亡,恢复远古的清白与真实,命运从而青葱复得。
3
稻河从雪峰绵延而下,到了邦普寺。
十月的稻河青绿,在蜿蜒的峡谷和沟渠中流淌,奔腾出洁白的浪花,却瞬间归复于平静。碧玉一般,与远处隐约的雪峰,雪峰背后的蓝天白云应和。它们是高原的意外。
我心中涌现塞外江南的惊喜。但眼睛分明告诉我,这不是江南。江南的绮丽和温暖,不过是世俗的标签,根本无法与稻河相比。不可比。看看那风,被稻河熏染的风,是柔和了些,却饱含一种清冽。风与气流,在稻河中沐浴,而后蒸腾而出,洁净若羽毛,在树木和山脉间飘荡。这荡气回肠的风……它们带来遥远的天国气息,又萃取了大地的精华,摇曳十月的太阳,波泽金光。是的,我眼前到处都是新鲜若剥壳鸡蛋的光芒。它们在大地倾斜,无声地铺呈干净而肃穆的道路。那些行走在金光大道上的人们、牦牛、羚羊,还有不知名的东西,均被消弭声响。或者说是我的耳朵失聪,一时静默。
而风声缓缓,如同一个人的呼吸清晰在耳。还有那搏动心跳的经声,在酥油灯花的跳跃中起起伏伏。
邦普寺的出现自然而然。
邦普寺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奔波寺。这个名字暗合了心愿,仿佛隐喻——奔波在路途,正是肉身在俗世的具象。这隐喻似不够,奔波于路上的肉身具象,类似断绝心灵之源的感叹。对于一个个终生都在寻求灵魂源头的藏族人而言,奔波就是自然而然的状态。在路上,他们围绕着数不清的雪山盘旋,如兀鹫一样拍打翅膀,俯冲那些有名无名的高山冰峰。他们在奔波,放逐沉重的肉身,放飞轻盈的灵魂。他们获得自身微神的照耀,却被佛主眷顾悲悯。
奔波寺是稻城最古老的寺庙,海拔4000米左右,是藏传佛教噶举派即白教的寺庙。它为一世噶玛巴都松钦巴在1144年所建,距今近900年。它依山傍河,风景澄澈如画。庙宇下的稻河平缓若镜,附近牧场开阔静谧。抬眼处,起伏的山间,散布着村落。奔波寺犹如神的宫殿矗立其间,华丽而尊贵。它是风神和山神的卫护,还是藏民的魂灵居所。近千年的岁月长河,奔波寺没有衰落,相反,酥油灯日夜闪烁,唱经若钟声不绝,而鲜艳的经幡在时光中毫不褪色。
自然而然的人间殿堂,又充满了心灵的恭肃。
奔波寺庙内外,是和谐的乐园。小松鼠在路上来回奔跑,从我脚下穿梭。而藏马鸡迈着优雅的脚步,在庙宇廊柱间起起落落,雍容华贵。阳光那么明亮,但是清澈若水。那还是风的力量,风清洗了阳光,风清洗了气流,风清洗了一切,包括安静下来的所有肉身。
静默。静默中,没有影子,也没有踪迹。
但我不是空心人,而是通透的澄澈之子。庙宇托付起我的魂灵,放下我的肉身。
我得到喇嘛的允许,跟在他后面,弓下腰身,俯下脑袋,双手贴在粗壮的转经筒上,顺时针三圈。我跟着旋转的经筒走路。经筒带动我的脚步,带动我的心脏。我在高原,转动我看不见的灵魂。
奔波寺内供奉着噶玛巴都松钦巴的一尊自塑像,这尊自塑像取自噶玛巴都松钦巴八岁的身高,八十岁的面容。这戏剧性的反差,在酥油灯花飘忽的光芒中,看上去和谐自然。我燃起三炷香,点燃了酥油灯,然后在塑像下面的蒲团上跪拜。我从没有如此心念合一。周身的血脉和气流都统帅在心脏上,它们得到大脑的指挥,匍匐身体,拜谒。
走出奔波寺,阳光再次穿透我的身体。但,风来了,一阵大风扑来,迎接被洗濯的肉身,安抚肉身中的灵魂。疼痛又在周身蔓延。然而,它被我需要,因为,它是此时最可靠的真实。
风在大地吹拂。它卷走一切污秽,还原高原的本质。从洁净处来,回到洁净处去。我头重脚轻,但脑海中不断回响一个僧人所说的事情。僧人那时正在院内地上辩经,看见我们加入,便为我们讲出一段寺庙的传奇。说在奔波寺的后山岩壁上,保存着许多古老的岩画和修行的山洞,其中一幅古老的文字,是噶玛巴都松钦巴用自己的鼻血亲手写成的,千百年来无人能破解其意。而1999年西藏高僧阿公活佛来到奔波寺,一番研究考证后,揭开了千古之谜。他宣布,噶玛巴都松钦巴留下的藏文是说:我走遍康区,这里是最美丽的地方。
我走遍康区,这里是最美丽的地方。我的嘴唇轻轻蠕动,莲花一般盛开澄澈如水的句子。
4
亚丁又名念青贡噶日松贡布,藏语之意为“圣地”。
名字长而拗口,但我喜欢这个名字。八个字的音节,吉祥如意,且以“念”字开头,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心灵意味。圣洁的地方,总是有难度的,从行走到呼吸再到说话和饮食。难度在于,地域与地域的区别。彼与此的不同。生命与生命的相异。它在告示,沉默比什么都可靠。拒绝喧哗。拒绝留影唐突。哪怕短暂的思考,均是狗尾续貂。
看看那风……从念青贡噶日松贡布山盘旋而来,无视白天黑夜。它在山峰、峡谷、蓝天和静谧之间发出清冽的信号。吹拂阵阵诗意。而诗意不只是美好,还有疼痛。只有在疼痛中,肉身才会滋生一些真实的东西。疼痛中,我会不自觉地放空大脑,眼睛却在风中捕捉。
风中的天空,流溢着洁净的水,声声天籁自高地另一面传来,牦牛与羊群突然而迅疾地在山坡上涌现。十月的太阳总是那么慷慨,拥抱大地。这梦幻般的光芒中,庙宇浮现,佛声缭绕。
山与山,终年积雪。它们轻易地击败时光,初心不改。
念青贡噶日松贡布海拔六千余米的主峰有三座,但相距不远,呈“品”字形状排列。北峰名叫仙乃日,藏语之意为“观世音菩萨”。它形若大佛,傲然端出莲花座。南峰央迈勇,藏语之意为“文殊菩萨”,形状若少女,俏丽,冰清玉洁。而东峰名叫夏诺多吉,藏语之意为“金刚手菩萨”,形状若少年,雄健刚毅神采奕奕。这三座雪山佛名三怙主雪山,在世界佛教二十四圣地排名第十一位,颇有来历。历史记载,公元八世纪,莲花生大师为念青贡噶日松贡布开光,以佛教中除伏主人翁的三位一体菩萨,即观音、文殊、金刚手分别为三座雪峰命名加持。念青贡噶日松贡布从此蜚声藏区。
莲花生大师曾经写诗赞誉:嶙嶙怙主雪山如坛城,无数宝物建无量宫。圣洁莲花日月法座,空行母扩法神护。大意明显,这是神山,具有信佛缘分的众生敬奉朝拜三怙主雪山,能实现今生来世之心愿。
一生中至少来一次念青贡噶日松贡布转山朝觐是每个藏人的夙愿。而千百年来,三怙主雪山浸润了多少心灵的秘密和诚挚?不可想,也想不到,这冰雪覆盖的山峰,是无数肉身被放下后安放的灵魂。
雪峰周围角峰林立,大大小小三十多座,姿态百千,蔚为壮观。而山峰前镶嵌着碧蓝色的湖泊和草甸。雪线下的冰川直插碧绿的原始森林。
在念青贡噶日松贡布,天空与大地几乎合一。清冽的空气在风中传播神音。这是神界净土。那些奔波来的肉身,有幸跻身其间,或朝拜,或流连风光,或锻炼体力,或捕获美色,或探险……却只是靠近而已,远远不能走进。
雪山、岭峰、崖壁、海子、森林、草甸、冰川、溪流、庙宇、经幡,永远在我们眉眼上肃立。它们瞬间就收走我们的声音。拒绝喧哗。静默为大。
我们那么自觉,全都闭嘴静默。我们此时,比在其他任何时候都轻易地体会到,万物静默的磁场中,我们被万物消融,我们的秘密被万物之谜轻易破解。寂静,就是万物之谜。我们接受这种破解,并以集体的疼痛去呼应肉身中心灵的复活。
于是,预料中的雪来了。乘驾风的翅膀,迎面扑来。风把时间提前到深冬酷寒时节。羽绒般的雪花从高处跌落,交织出灰蒙蒙的景象。央迈勇、仙乃日和夏诺多吉三座神山成为屏障,被雪花推远了距离,它们由此稀茫,稀茫到与天空交接。在雪花飞舞的时段,神山就是天空,就是虚无中的背景,虚无中的巨大存在。
雪带来神山的消息。而接收到神山灵音的魂灵瞬间理解了雪花到来的意义。那些横贯雪花中的人,无畏,喜悦,天真,诚挚,他们迎雪行走,直至融汇灰蒙蒙的世界,然后与雪一起消失。
我走在栈道上,遇见那些脸色红润的藏民。我惊奇地发现,他们的眼睛无一例外都是晶亮,在与人凝视的时刻,眼眶波泛着冰片一般的光泽。但他们的嘴巴总是咧开,微笑荡漾在脸上。他们在栈道上摆出摊位,出售手链、胸挂,还有牦牛雪狼羚羊等动物饰品。我被一个老红珊瑚首饰吸引。
好有眼光,这是白玛珊瑚。藏族女人说着不熟练的汉语向我推荐,并拎起红珊瑚佩带在我右手腕上,她的嘴唇继续蠕动,吐出的陌生藏语,我竟转换出我理解的句子:
雪峰明亮,经声浩瀚,
酥油灯花在低处飘舞,名词
乘着恒远的风来到人间。而佛的慈悲
似不肯为还未静寂的灵魂甄别同类
只有那来自神灵遗址的风,敲击
骨头歌唱:静默啊,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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