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共婵娟

每逢中秋面对一轮圆月，不由地就要吟起苏轼的《水调歌头》，其中结尾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我心中的最盼。有了微信，给家人，给朋友，要选一圆月图，写上这十个字，以表达最真诚的祝福。

苏轼写这首诗时人在密州，即山东的诸城。词前小序写得清楚：“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子由是他兄弟苏辙的字。苏轼很想念多年未见的弟弟，希望即便是相隔千里，也能共享这美好的月光。在这里，离别是一个前提，特别对远方家人的思念与祝愿，才会更好地理解体会此诗的真意。

我自己是少小离家，或许是离得久了，已把他乡作故乡，于是中秋思念还在，却就不像当年那样急迫。眼下面对身边从乡下来城里谋生的年轻人，每日见他们或嘻哈或玩手机，也曾认定岁月更新人间繁华，思家之绪恐早已变成乐不思蜀。但有一件事让我重新审视我的推断，并有了新的理解。

每日来小区送网购货品的小伙姓缴，很少见的姓。就因为这个姓，我一下就把他记住了。小缴很勤快，特别有礼貌，每次敲开门，都笑呵呵先说句“您好”，不像有的快递员恨不得扔下就走。有一次停电，小缴竟爬了二十层楼上来，让我感动。小缴的收入很好计算，不分大小每件一元。小缴风雨无阻，每月能送三四千件。我俩一起坐电梯，问他想家不，他说不想。我问他有对象吗，他说正搞着，是老乡，在饭店打工，满脸上全是幸福。一来二去，我俩成了见面必说上几句的朋友。

去年中秋节那天，我又见到小缴，出乎意料，他竟没和我打招呼。那天晚上，我下楼观月，顺便走走，天气虽然转凉，街边排档依然红火。忽见小缴一个人在那里，对着圆月发呆，桌上放着几个空瓶。我悄悄过去坐他对面，身下塑料椅子尚有余温。我心头一动，却问想家了吧。小缴看清是我，叹口气说是想家。我说那就回去看看，别太累了。小缴不说话，月光下，他脸上有点点亮珠，他流泪了。

小缴是实在人，告诉我，本来计划好中秋节带对象回家订婚，没想到夏天发水，家里的房子坍了。为了盖房，他把几年攒的钱全寄回去，就为这，女友跟他生气，刚才俩人在这吵了一阵，女友气呼呼走了。我能说什么，只好劝上一阵，小缴心情平和了说，父母在家里过得好，就不想家，有了难处，就想了。

望着圆月，我忽然意识到“千里共婵娟”这句话的更深一层：就是多么希望你（们）过得更好啊，如此，让我们心底无忧地一起来欣赏这圆月吧。

是的，远方的思念寄明月。离家的游子心再宽，也容不下家中有了难处。

说心里话，我很想帮小缴一把，但有些犹豫。犹豫之间，就不见小缴来送货了。或许他回了老家，或许他换了工作，时间一长，我也就不想了。

事情很巧，今年中秋节前几日，还是晚上，还在那个排档，我又见到小缴，和一个女子。小缴热情地招呼我，介绍说这是他的妻子，又小声说就是原来的女友。我放松，笑道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小缴说才从家里办了喜事回来。我问家里新房盖上了吗。小缴说搞美丽乡村建设，再加上危房改造，没花多少钱，就盖了一处比老房不知好多少倍的新房，还搞起农家乐饭店。

我说：你们下一步的想法呢？

小缴说：去年改行当厨子，也没挣啥钱，倒是学了点手艺。这次来就是收拾东西，彻底回老家办农家乐。去年我俩在这生的气，今年还来这坐一坐，告个别，没想到又遇见您。今年八月十五，我们就在家和父母一起赏月了。

小缴妻说：我们那儿的月亮比这儿的大，还亮。

小缴说：都一样。

我说：不一样。今年的月亮，在我们心里、眼里，一定更大更亮。

（作者：何申，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