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 灰格/作
在都市人的眼里,生活在山区的人随时都有被孤寂胀破的可能,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大的误解。都市的喧闹是人造并以人为主体的,一旦市面萧条,那便是一片真正冰冷的荒漠,以这种热闹的眼光观照人烟稀少的山区,难免就要为其悲悯了。
其实,山区是一个众生喧哗的世界,与人为伴的不仅有人,还有无数生动的生命。且不说,人们整日被自己驯养的家畜家禽所围绕,从早到晚,都能听到异于同类的生命的声音,即使游荡于荒山野岭的生灵也在与人同奏着生命的旋律。也许正因了山里人对孤独的恐惧,便也格外珍视自己与其他生命种属的和睦相处。客观的观察所得的结论往往失之客观,实际的体验则更具真实性。我读初中的时候家里和学校隔着十五里山路,在这段漫漫黄土便道上只散落着两个村庄,大部分路段都处在无人烟的黄土丘壑中。那时,村中也只有我一人读初中,学校没有寄宿条件,我每天是后半夜一路小跑去学校,前半夜一路小跑回家,每趟山路都被夜色所笼罩,月明星稀之夜,风雨如晦之夜,解除我内心恐惧孤寂的都是人以外的生灵,雄鸡的长鸣,狗的狂吠,驴的嚣叫,牛的壮吼,每听到一声两声的,虽然我与它们还迢隔甚远,但那种温暖穿透茫茫夜幕,与一颗少年的心灵相呼相应。在山路上,那晚睡的和早醒的鸟儿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叽叽喳喳,仿佛为我打着节拍,我的双脚便有了鸟的灵动;偶尔惊起一只野兔,它猛窜几步,还要回头看看我,我也向它打声口哨;猫头鹰苍凉的呼叫,狐狸孤独的长哭,对于此时的我不但未生不祥之感,相反倒有一种被抚慰的温暖。
最让人感动的莫过于暮秋时节了,山路上有一棵高大的杜梨树,白露甫过,杜梨遭霜杀以后,就褪了生涩而变得绵软可口。上世纪70年代中期,山区农村的贫困实在可怕,放学回家时分早已饿得腿软脚飘了,家中也无足够的饭等候我,乌黑的杜梨便叫住了我的脚步。我爬上树,便边摘边狂嚼起来。那玉米粒大小的杜梨一朵朵地挂在树上,每一朵至少也十几粒。树生得高大也地处偏僻,这树杜梨基本上就是我的独食了。饕餮一通后,肚里有了点货,吃相就文雅一些了,拣摘着,品尝着,时不时地还吼几句山歌。我听见树下有松鼠在喧闹,它们一串串地扑上树身又嚣叫着窜也去。我心想,好多的杜梨,碗大汤宽,咱们各吃各的,何必给我示威呢!再说,悬挂于树梢上的杜梨我也无能耐吃到,就赏给你们享用吧。可是,松鼠并未领我的情,还在蹿上蹿下地喧嚣。我茫然四顾,才发现了我犯的错误,原来我恰好蹲在树身的分杈处,居着要津,绝了松鼠的食路。我刚爬向一个大的分枝,松鼠们便欢叫着爬上了别的分枝。这样,我在树的一边呜呜咽咽地吞嚼,松鼠们在树的另一边嘁嘁喳喳地噬咬,有的胆大的松鼠竟然爬到我伸手可及之处进餐,并且将尾巴朝向我,忽闪忽闪的,夜幕中像我心中那面渺茫的人生之旗。也许,因了我的让路分食使它们对我产生了信任感吧。身处人海,难得的是被别人信任,被素未谋面人兽相隔的松鼠信任,那种幸福和庄严实在是令人激动的,我不由得约束了自己的手脚,生怕惊动了它们。如此一个万木萧瑟的暮秋,最使无助少年容易伤怀的季节,我却在快乐中度过,我不着急回家,不紧不慢地吃着杜梨,观赏着松鼠们的神态吃相,真有一种暖流滔滔其乐融融的温馨。每天,当我唱着山歌,蹦蹦跳跳地回到家中时,往往已是午夜前后,随便吃几口饭,眯一会儿觉,又兴致勃勃地上路了。
有一年暮秋我回了趟老家,发现那棵杜梨树已没有了,山路两旁,荒山童童,一览无余,村中还有一位少年仍整日奔波在这条去学校的路上,我被他的求学精神所感动,也为他失去与松鼠共餐的欢乐而遗憾。我不知道,没有生命的相伴,他还能否坚持跑完这条孤独的山路,能否将少年希望的旗帜插在事业的城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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