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坐车进入福州东二环泰禾广场,简直如同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地,甚至弄不清东南西北。我只知道先到地下车库停车,然后从“地下”转到“地上”,即是大片的餐饮业区,茶艺居、咖啡厅、麦当劳、风味小吃、休闲餐吧、农家菜馆,当然也有星级酒店,我们只是匆匆而过,未曾驻足,哪怕停留片刻。然后进入商贸区,各色商品琳琅满目,人来人往,自不待说,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却是那通体闪着灯光、呈之字形缓缓而上的电梯,站在下面仰望,就像一条巨大的火龙。这个广场,是集购物、餐饮、娱乐、办公、休闲、酒店、会议等诸多功能于一体的大规模、现代化、高品质的地标性城市综合建筑群,我们看到和转悠的,只是它的冰山一角。
此地是当年福州最大的企业,福建最大的氯碱化工原料生产基地——福州二化的旧址。在我的记忆中,福州二化就是一个偌大的化工城,福州东站的铁轨直接铺入厂区,从南面正门到北门那条笔直宽阔的中央大道,就够人走上半个多小时。厂区两侧的山头上,有医院、学校、职工住宅区、幼儿园,以及招待所与派出所。当年的二化,在福州市乃至福建省的经济发展与社会稳定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我自1972年10月结束下放回城进入这个工厂,直到1987年5月正式调离此地,当过“三班倒”的工人,亲历产业工人的艰辛,尤其是上大夜班时,仿佛都听得到胡子拔节的声音。我也在此地经受过“运动”的考验与疾病的折磨,品尝人生的甜酸苦辣,又曾在厂办的学校中任职,总之,我的一半青春岁月,包括人们通常所说的“青春尾巴”,就消融于这片土地。
几年之前,此处刚成建筑工地之时,我曾与两位当年技校的学生来过,那时还认得出大致的方位。如今却一点也找不到当年的痕迹,我只好凭南北方向辨认,哪里是厂部大楼,哪里是中央大道,哪里是烧碱车间,哪里是聚氯乙烯,哪里是我曾“三班倒”的“氯氢处理”,哪里是与“氯氢处理”遥遥相对的“氯化氢”。当年在福州的每个角落,几乎都可能碰到二化的职工,如今在二化的旧址,却看不到一张当年熟悉的面孔。我只好开启记忆的大门,于是仿佛听到在寂静的夜晚,厂内各种管道中气体与液体流动的细微而舒展的声音,那个时候,当班工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各种仪表,接受调度室的指令,随时调节控制氯气氢气的压力;于是仿佛看到电闪雷鸣的时刻,因为漏电保护器跳闸,氯气回流,工房中弥漫着绿色的气体,那个时候,路人唯恐避之不及,当班工人却义无反顾地戴着防毒面具拿起阀门钩迎着绿色气体冲进工房去关闭阀门……在这片土地上,就这样浸透着一代又一代产业工人与工程技术人员的汗水与心血。
外甥女一家陪我来广场并非为了购物,他们让我旧地重游,可谓用心良苦。然而,他们没有情感的记忆,只有想象的空间,凭着听到的点点滴滴去想象,去拼出各种奇异的碎片。外甥女还是二化职工的子女,要是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游客呢,他们怎知这一片土地上曾有的现代氯碱工业筚路蓝缕的开拓?要是十代二十代之后的人们呢,他们怎知曾在此处开拓拼搏的创业者群体之业绩?!我忽然想起,那年在新疆吐鲁番盆地的高昌古城遗址,站在一片几乎没有边际的黄土地上,只是看到远处似乎是夯土板筑的城垣,与那一片黄土浑然一体,而在黄土尽头,时有当地人所谓的“驴的”由小而大由远而近地奔驰而来。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到,此处曾是熙熙攘攘的古城,此处曾是驼铃声声的古道,此处曾是金戈铁马的古战场。这是存世千年的古迹啊,如果没有史料的记载,如果没有古迹的遗存,连这样的想象都无从说起,更何况西汉大将李广、唐代高僧玄奘以及丝路重镇等等有血有肉的人与事。那个时候,我真有点“念天地之悠悠”的惘然与伤感。
全国解放之后,古老城市的新生,新兴城市的崛起,几乎都与一个较为独立完整的工业体系之建立相伴。不少城市都有自己的骨干企业,甚至是标志性的企业。进入21世纪之后,或为转型,或为环保,这些有过辉煌历史的企业正在逐步淡出。然而,历史应当记载它们的功绩,城市应当留有它们的痕迹。为本土历史名人树碑立像或能使人慎终追远,树立当地现代工业的开创者之群像,同样能够激励后人。
在这方面,我以为老家绍兴的“绍钢纪念公园”颇具示范意义。
与福州二化十分相似,建于1957年的绍兴钢铁厂,曾开浙江钢铁工业之先河,为绍兴现代工业之鼻祖。数十年来,利国利民,功不可没。如今,绍钢功成身退,其旧址也被开发为迪荡新城。故乡人在迪荡新城之中,特辟绍钢纪念公园,有曾经铺入厂区的铁轨,有钢铁工人的巨型雕像,更有绍钢纪念碑记载着曾经使绍兴人为之骄傲的一页,其碑文云:
绍钢五十年,因时而立,顺势而退。无论进退,皆随时代之潮流,承载繁荣昌盛之梦想,不离造福桑梓之意旨;或兴或消,皆书写时人之奋斗,为历史之见证,城市之记忆。抚今忆昔,莫不欣喜感叹。今建绍钢纪念公园一处,并将钢铁工人巨型雕像移址置放,以铭记钢铁之热烈,劳动之光荣,岁月之履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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