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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G和他的疆土

2017-10-21 10:01:22 网络

国王G和他的疆土

导 读

国王G的帝王生涯可谓顺风顺水波澜不惊,他在一种程式化、模式化的生活里一日重复一日,每一日都似乎是前一日的翻版。年轻的国王G不满足于如此的生活,但又无力抗拒如齿轮一般咬合紧密的既定规制和程序。他只得在自己的皇宫内,营造出一个虚假的市井世界,不亦乐乎地扮演自己想要的角色。就像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鸟儿,他在无望中将自我沉沦入颓废和荒唐。这个小说用充满讽刺、荒诞和冷幽默的文字,将人物设置于一个极端而逼仄的历史缝隙里,呈现出人物命运的不由自主以及看似强大背后的无力、无奈、渺小,有着极深的隐喻意味。

相较于其他的国王,国王G的帝王生涯可谓顺风顺水、波澜不惊——六岁那年他成为了王储,十一岁登基,等他到二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在位十四年,甚至生出了不少的倦怠来。其间他签署各种的命令,调换身边和远处的官员,还发动了两场规模不大的战争——一次是针对邻近的小国,等国王G的军队达到边境时对方的求和声明送到了京城。按照之前各国之间的战争协定,那个小国的国王赔付了布匹和粮食,至于数量则同样按照之前的战争规定严格换算,那个数字国王G没能记住,负责军队后勤的大臣在奏折中说大致与军队的花销相等。第二场战争同样出在边境上,国王G的士兵与国王D的士兵发生了摩擦然后导致了战争。当然,起因也不过是一件小事:邻国的一个醉酒的士兵跑过了界碑,并在国王G的土地上撒了一泡尿。国王G的士兵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出于尊严,他们扒掉了这名士兵的裤子然后将他扔过了界碑。同样是出于受损的尊严,国王D的士兵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溜进了国王G的军队大营,他们抓住了二十多名士兵并将这些人统统绑在树上,脱掉了他们的裤子……这场“裤子保卫战”一共打了两年,当然之间的战争也是完全按照之前的战争规定来实施和执行的,最后双方的军队一起凯旋,在决定一起凯旋的前夜两支部队的战士们还进行了一场“对骂”的联欢,好在因为语言不通以及大家都已厌倦了流血,并没有再酿成什么祸端。

国王G二十五岁的时候,两场战争都已结束多年,对于国王G来说它们不过是一堆公文和数字,和其他的公文没什么两样,只是在归档上有所区别。若不是从获准退休的C将军口里得知,他根本想不到两军在凯旋前夜还有一个“对骂”的联欢,这是呈送给他的公文里所没有的。“怎么会这样!实在是太有趣啦!你跟我说,他们都骂了什么?”

C将军有些惶恐。“万能的尊敬的国王!我怎么敢让那些污言秽语污染到您的耳朵?”“不,我要听,我一定要听!”在国王G的再三要求下,C将军进行选择,把粘满了腥臭气味和各种体液的词语先在自己大脑的水流里清洗一下,然后挑挑拣拣转述给国王G——当然,他不会把对方辱骂国王G和已经死去的老国王的谩骂讲给国王G听的,不过他保留了国王G的部队对国王D的咒骂,国王G听得兴致勃勃。“我见过国王D的使臣。他们的话,我根本听不懂,都督佥事L做翻译,他曾在D国待过三年,他的叔叔还曾在D国贩卖过毛驴。即使如此,他的翻译还磕磕绊绊。你说,我们的士兵,又是如何听懂的呢?”C将军做出解释:我们军内有专门负责翻译的通译,当然对方也有。他们是轻骑队,只携带一些轻便石器,骑几乘驽马,在两支军队之间来回穿梭,把对方的语言大声译成本国的语言。当然这些通译们与都督佥事不同,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污言秽语的上面,而对其他的话语不甚了了。对骂,根据程度和多少分成五个等级,分别是轻微的、中等的、不能容忍的、血腥的和致命的,一般而言“致命的”辱骂不会轻易使用,它很可能会形成深仇大恨并传递到各自子孙的手上。在国王G和国王D的部队各自返回之前的那个晚上,他们的对骂最多只到血腥级,有着明显的克制。“他们在双方队伍之间穿梭……我是说,这些通译们。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没有,基本没有。C将军解释,双方早已达到默契不杀这些通译,辱骂的话又不是他们说的,他们只是负责对这些语词的运输,账不能记在他们的头上。再说,他们可以溜得很快,在刀剑的混乱中杀死一个身负重甲、笨重移动的士兵已属不易,这些快速游弋着的通译就像湍急流水中的小鱼儿,让人抓不住也没人想抓住。“即使战争是屠宰场,也总有人会活下来。”

“你说什么?”国王G问。获准退休的C将军急忙跪下来,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这,这是那些通译们说的,我只是想把他们的话告知给万能的、尊敬的王,不想有所隐瞒,没有别的意思。我老了,脑袋越来越不灵光,经历了战争的磕磕碰碰嘴里的牙齿已经松动了大半儿,不再有栅栏的样子……“好啦好啦,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国王G那天兴致很好,心情极佳,当然就丧失了发火的理由。“你说,我去边境,听一听战士们的对骂可好?这样有趣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知道,在王宫里,我从来就……没完没了的公文,看过前三句话我就知道他们接下来会说什么,不过都是些规规矩矩的废话。他们只让我看我能看的,他们只让我听我想听的。”

……事情并不像国王G以为的那么轻易,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向大臣们提出,劝谏便如十一月落在屋檐前的雪,它们各有理由,尽管在措辞上多数极为委婉:历代圣王没有先例,而作为一代名君圣王,国王G理当学习古代的圣王们,尽量参照圣王们已有的做法行事;舟车劳顿,对国王的身体不好,请国王为国家着想保重圣体;花销甚大,户部今年的预算已经按规划划拨下去,如果必须出行也请安排在明年并做好充分的预算,否则难以有尽善尽美的保证;路途遥遥,且路途之中山高水险,部分地区有悍匪出没,虽然他们不足以真正威胁到国王的安全,但哪怕被一块小石子惊扰到圣驾也是不好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国王去往边境来回至少三月有余,朝中如果有大事要事请国王定夺可国王远在边地……都督佥事L上疏国王G:我们刚刚和国王D达成和解的协议,这张纸的存在还十分脆弱,如果国王G贸然出现于边境上,国王D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把国王G的行为看成是一种挑衅?当然我们可以派出使臣与国王D进行协商,顺利的话也可以化解掉误解与误判,但,万能的、尊敬的国王您是要看两军对骂,它需要国王D的军队配合——以我对国王D性格的了解,他是不会答应的,即使我们为此支付双倍或更多的费用也不行。没有国王D的配合两军对骂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万能的、尊敬的国王您试图挑起一场新的战争——“岂有此理!”

太师H上疏……“岂有此理!”

知事J上疏……“岂有此理!”

知事K上疏……“岂有此理!以后,此事不许再议!你们只要按照要求去做就是啦!”

参知政事L上疏,员外郎Z上疏,鸿胪寺少卿上疏……这时,他们的矛头对准的是退休的C将军,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随后,C将军的上疏也来了,在信中他不但反复地痛骂自己,而且承认自己其实是在说谎:根本没有战场上的骂战,根本没有穿梭在两军阵前的通译——这都是他在一本满纸荒唐言的书中读到的,那本书中还说,还有一个完全看不见的人在军队里服役,它只是一股不眠不休的气!在信上,C将军痛哭涕零地向国王G请求:他愿意接受一切处罚,他愿意把自己得到的所有赏赐都交还给国王,只是,恳请国王放过他瞎了一只眼的儿子,他完全不知情。“岂有此理!”国王G更加恼火,“你们一个个都说我的每句话都会像钉子一样钉在铁板上,能理解的要听,不能理解的也要听!可真到我想做的事上,你们就用种种理由来阻挠!告诉你们,这一次,谁也甭想制止我,就是一个人,我也要自己走到边境上去!你们,你们都死了那条心吧!”

没有人会想到国王G如此倔强,没有人会想到国王G能如此坚持,所有大臣、所有王妃、所有王公都低估了这一点。经历了反复的拉锯,六个月后,获得胜利之后的国王G终于得以成行。出发前,国王G先按照旧有的惯例在京城的城墙下检阅跟随自己的部队,其规模、参加人员的级别、检阅方式均由负责人事的吏部和负责军事的兵部协商制定,其间的公文往来自然是汗牛充栋,是讨价还价之后的结果。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浮云布满了天空,有点阴沉,而天气则显得闷热无比。将士们满身厚厚的盔甲,一丝不苟地站在闷热的空地上,有一本名叫《搜异广记》的书中借士兵之口说出了他们套在盔甲中的感受:就像焖在一口锅里,而这口锅,又支在了慢慢加热的文火之上,根本没有办法挪开。许久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国王G的出现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大约40分钟。在这段实在难熬的时间里,一些体质较弱的士兵因为中暑而倒在地上,他们一一被拖到城门的后面,用旌旗暂时填充了原来的位置),蓦地响起三声军号,它就像骤然吹过的凉风一样,已经昏昏沉沉的士兵们、将军们为之一振:国王G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在卫士、大臣、仕女们的拱卫之下,来到了队伍的前面。

“这位勇士,你是谁?”国王G按照规定的动作在每一位军官的面前勒住马,按照规定的分寸感上下打量着。

“万能的、尊敬的国王,我是A,御马监右卫,陛下。”

“我的王国需要你,感谢你的付出,勇士。”国王G点点头,他拉拉马缰,来到另一位军官的面前。“这位勇士,你是谁?”

“万能的、尊敬的国王,我是B,都指挥佥事。”

“我的王国需要你,感谢你的付出,勇士。”

“这位勇士,你是谁?”

……

经过规则严谨、一成不变的检阅,国王G浩浩荡荡的人马终于在傍晚时分得以出发,走了三五里路便安下营来,国王和他的士兵们经过一下午的检阅都已疲惫不堪,何况那些在队伍中倒下去的士兵们还需要救治。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吏部、户部与兵部的准备的确足够充分,走进行宫里的国王G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的陌生,就连行宫里的侍卫、宫女也都操着一口流利的京腔,这让国王G竟感觉每个人都似曾相识,就像他当年从太子府搬入王宫偶尔再回太子府小住——他甚至认得那茶杯,官窑烧造,虽然与他平时用的并不完全一样。一走进房间,国王G身体里的力气便消失殆尽,在用过简单的晚餐之后哈欠连连的国王G很快就进入到一个黏稠的梦里去,他感觉,自己像被包裹在一团胶质的东西里面,移动不得,而他竟也没有试图把自己挪出去的念头。

早饭,出发,午饭,午休,出发,晚餐……国王G前往边境的一路乏善可陈,一切都是规划好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国王G感觉他的这支队伍每走的一步、每一步的步幅大小都是计算过的,就连哪一匹马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停下拉尿都有精确的准备……仔细想想这也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儿。国王G在出发之后的第五天曾想过改变,然而在他下达命令之后立刻是一阵兵慌马乱,一些跟随他出行的大臣纷纷跪在他的马前,请求他重新调整回到计划中来——“我实在烦透你们的计划了!告诉你们,我不会那么做的!要是我们的敌人,这么说吧,国王D知道了计划,他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我们杀掉……”第六日早晨,刚刚赶到预定住处的国王G下令休整一天,然后重新按计划进行,“我知道你们也都累了。”

国王G前往边境的一路乏善可陈,唯一的波澜也已经过去,这一日,国王G终于来到了边境。所谓边境,其实就是一条宽阔的河,河的对岸就是国王D的队伍,他们看上去与国王G的人马没什么两样,除了衣服的颜色。“万能的、尊敬的、至高的国王,我们现在开始吗?”一位穿黑衣的指挥官向国王G请示,被隐秘的痔疮折磨着、有些昏沉和丝丝缕缕疼痛的国王G没有听清他的名字,也没有听清他的官职。“好吧……勇士。现在,看你们的了。”

“浑蛋!”

“你们才是浑蛋!”

“寄生虫!”

“你们才是寄生虫!”

“臭狗屎!”

“虫子屎!”

“大粪!没屁眼的狗!奴隶!狗!马!驴!婊子养的!”

“你们才是臭狗屎!你们才是虫子屎!你们才是……”

骂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话语的气流在河流的中间打着旋儿,它们甚至把河水撕开了一道蜿蜒的小口,有几只慌不择路的小鸟竟然把河水当作了天空,直直地扎进去。国王G显然有良好的兴致,他的枣红马甚至冲到了河水之中,若不是跑过来的侍卫们拦住马头他也许会选择冲向对岸,和那些穿着国王D军服的士兵们站在一起。“你们才是……”国王G的马鞭指向对岸,可后面的话却没有骂出口。他停下来,向战战兢兢的一个小个子侍卫询问:“你说,我是该选择轻微的、中等的、不能容忍的、血腥的和致命的哪个等级?既要符合我的身份,又要让我感到痛快,又不引发不必要的战争……你说,我该怎么骂才好?”那个战战兢兢的一个小个子侍卫站在水流中,他面色苍白,根本没有勇气和脑子对国王G做出回答。

在持续了一个小时之后,相互的谩骂有所升级,有的战士竟然开始向流水中抛掷石块。双方的将领们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已经感到满足的国王G连打了三个哈欠,“好啦,结束吧,都散了吧。感谢我的将士们,你们为国家做出了贡献。国王不会忘记你们的付出。”

回到住处,国王G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想起了C将军:C将军呢?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他现在怎么样?

跟在后面的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算啦,不用管他啦。你们来,我们安排一下明天的行程。

回到京城的国王G重新开始他的旧有生活,一切重新按部就班,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他在那些看了三行字就开始丧失兴致的奏折上批复:知道了。知道了。着令户部去办。着令吏部去办。知道了,知道。知。可行,行,可。行。按规制办理。准。有时他也会玩些小的花样,譬如换一种字体批复:知道了,知道,知,可行,行,可。这些小小的花样竟然让他感觉愉悦,像一个偷偷吃掉母亲藏在暗处的糖果的孩子。“怎么有那么多的规矩,”有一次,他对自己王妃说,“我觉得我所做的这些我们家的孩子都可以做,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做。不过是如此如此……反正都是规定好的。”

“怎么会,万能的、尊敬的国王,您怎么可以这样想!这个国家的治理怎么能离开英勇神武、雄才大略、恩泽天下、万民景仰的您呢?……若说,没大事发生,一切都在国王您的掌控之中,一切都可以按照祖先传下的规制完成,恰是国王您的福泽深广……”

“我知道你会说什么,”国王G打断了她,“我说出这些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你会怎么说,包括你所选择的每一个词,如果我把它说给礼部的C侍郎,他会怎么说会使用哪些词会是怎样的表情我也一清二楚。我说的,是另外的意思。”国王G说,他感觉自己的每一天、每一个时刻都是被打理好的,一天里要做多少事要在什么时间做也都是被精心打理好的,虽然这样并无不适可他总是有些不甘,这种不甘,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突然地强烈一些。他说他想了解大臣们的生活,士兵们的生活,贩马商人的生活,京城里市民的生活,流浪汉们的生活,可他了解不到,他知道自己了解不到。无论是什么事,什么人,能到国王面前的一定是经历层层过滤之后的,它们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希望呈现给国王的样子。貌似,国王无所不能,国王知道天下事,但似乎又完全不是这样。“我有时感觉,自己的眼睛是被封住的,自己的耳朵是被堵住的。”

国王G提到一件旧事,那时,他只有八九岁大,还不是太子。一次出门,他忘记了是什么缘故反正他走得匆忙侍卫们没有跟过来。那是他第一次在没有别人陪同护卫的情况下一个人出门。走到京城的街上,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他的心里是既忐忑又兴奋。他看到有人在卖布,有人在买布,有人在卖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一些人挤在那里讨价还价。有人在卖马、卖刀或剑,铁匠铺里丁丁当当的声音好听极了,他走到门口,看到烧红的铁,看到了铁匠的击打也看到了四溅的火光,一切都是那么地神奇以至他心里生出了崇拜。各种各样的鞋,这是他在王宫里看不到的;各种各样的粗线,这也是他在王宫里看不到的。还有那些绿油油的菜,还有那些飘散着诱人香气的水果们……它们和王宫里的不一样。国王G说,在街上,他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小心翼翼,那么多的新鲜和陌生让他在兴奋和忐忑之间来回摆荡。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时时会想起那日独自出门时的所见,它们也依然那么新奇。国王G说,这个记忆里有至少十只小小的野兽,它们会突然地伸出爪子来,让他心动一下,心痒一下。

“终有一天,我会一个人出门,走到街市上去。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国王G说,那天让他至今念念不忘的还有一件事:在一个街口,他听见里面有哭闹声,出于好奇他循声走过去,看到一个大约喝得有些微醺的男子,拖着他妻子的头发在往屋里面拉。他咒骂着,而那个女人则紧闭着嘴巴,只有在头皮被扯疼的时候才会喊叫,随后马上又重新闭住嘴巴……国王G承认,这个女人尖锐而短促的喊叫一直让他挂念,特别的挂念,那声音简直……在挣扎的过程中她的一只鞋子被拖掉了,国王G走过去,看到甩在尘土里的那只鞋上绣着一朵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莲花。

“后来怎么样?”

不知道,国王G摇摇头,恰是因为不知道,我才放不下。我不知道生活还可以这样,他们那些人,竟然是那样的。在我的父母身上看不到这些,在我兄弟姐妹那里也看不到这些,天天读的圣贤书中也没有这些,可原来,还有这个样子,还可以这个样子。我一直在想后来怎样了,后来怎样了——但我想不出来。那只绣花鞋被国王G带回了家,然而在进门的时候就被他母亲抢过去,远远地丢出了墙外,同时被丢出墙外的还有一串看上去颜色鲜亮的冰糖葫芦。那串糖葫芦,他只咬了一颗。“王妃,你有我这样的经历么?”

没有,当然没有。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出不得二门,更不用说走出大门了。她只有一片小小的天地,只有一小片天地是她的,很长时间里她觉得在这片天地之外全都是狂风暴雨、全都是毒蛇盘绕……

“我们俩一样。”国王G的表情有些黯然。“不止一次,我做过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包裹在一个什么东西里面。它很黏稠,也很柔软。终有一天,我会走出去的。一定。”

低眉顺目的王妃没有把国王G的“一定”放在心上,她按照作为王妃的礼仪要求平静地表示了一下赞同,然后再按照其他礼仪的规定将它忘却。关于这件事,她不止一次地听国王G复述过,而且国王G把这个故事也曾复述给不同的王妃,某位心怀叵测的王妃还曾试图模仿那个妇人的喊叫以笼络住国王的心,好在她事与愿违,国王G将她打入冷宫,再也没有让她在面前出现。国王G也没有把自己的“一定”放在心上,鱼儿离不开水而雄鹰也不能离开天空的道理他是懂得的,至于向往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国王G的懈怠越来越明显,他在奏折上的批复越来越少,字迹也越来越潦草。这一日。暑热难耐,存放在寝室里的冰块散发着一股霉变着的气息,即使在夜里,即使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翻过身来的国王G也看到水缸上方白影绰绰,融化着的冰块似乎已经沸腾。抹掉身上层层的汗水,睡不着的国王走到院子里,他顺着曲回的走廊一路向外面走去。院门外,他听见了女孩们的哭泣之声。两个人,是N王妃院子里的宫女。“怎么啦?你们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大半夜的,在这里哭?”

两个宫女来自遥远的江南。今年水患,家中受灾严重,已经断了炊,其中一个女孩的父亲还下落不明。

哦……国王G想起,来自Z巡府的奏报中是谈到过江南的水灾,上面只有轻轻淡淡的十几个字,但渲染皇恩浩荡、衙门积极、救助得力的文字倒有四百多,而且,奏报上说尽管无情的水灾让V河两岸损失惨重然而现在已经得到有效控制,民心安定,重建工作已经开始。“不是说,已经安置好了么?”

没有……个头高大些的宫女向前挪了半步,刚才哭得痛切的也是她:万能的、尊敬的国王,没有,他们没说实情。您高高在上,他们不会让您听到真实的消息的。事实是,雨还在下。当地的民众已经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没那么夸张吧。国王G有些不高兴,我很难相信你所说的,当然特例会有,有一户两户断米断粮救济不上也是有的……他们吃不到米、面,总有些肉末可以暂时充一下饥,也可摘些能够缓解饥渴的瓜果。

个头高大些的宫女眼泪又下来了,她仿佛没有看到另一个宫女的阻拦:万能的、尊敬的国王啊,我们两个人,两家的距离有四十余里,当地的人也都知我们是跟着王妃的宫女……我们两家都已经这样,属于特例实在说不过去啊,万能的、尊敬的、仁慈的国王!吃不到米、面,当然也就吃不到肉末了,据说他们现在只能到处寻找草根和树皮……万能的、尊敬的、仁慈的、睿智的国王,他们怕您惩罚才没有和您说出实情,他们堵住了您的耳朵……万能的、尊敬的、仁慈的、睿智的国王,我知道我今天向您说这些会有怎样的后果,可我不能不说了……

“岂有此理!”国王G突然感到恼怒,“我告诉你,如果证明你在诽谤我的官员,我将会重重地责罚你的,不光要责罚你,我还要……来人,先把这两个宫女押进女监。另外,告诉Z巡府,马上进京,我要听一下真实的情况。”

……

(更多内容详见《江南》2017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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