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重安江

叶辛

叶辛 叶辛《我怀念重安江》手稿

开栏语：

叶辛先生的作品，不管是小说、散文，还是其他体裁作品，都具有浓郁的现实主义色彩，这与他的现实经历是密不可分的。“十一”节前夕，约叶辛先生写一组小专栏，他慨然应允，并答应节后寄给我。“十一”刚过，便收到厚厚的一沓手稿，这是他“十一”的“突击”成果。手稿中，有他三四十年前的所历所感，也有他近一两年的所闻所思，因此取栏题为“辛闻忆谈”。期待能给读者带来愉悦而充实的阅读体验。

我怀念重安江，为什么呢？

那是青春时代永难忘怀的记忆和一些活灵活现的画面。

是47年前的往事了。

从1970年秋冬之交，到1972年。我们在重安江边的山岭上，整整度过了近两年的时光。

那是参加湘黔铁路大会战。现在还流传着那首《铁路修过苗家寨》的歌，就是那两年里唱出来的。

我所在的单位全称是湘黔铁路大会战安顺民兵师修文民兵团三营十连一排四班。

名义上是民兵，其实每天干的活是配合铁二局十四连的铁路工人们平整路基，修建岩英一号、二号大桥和鲤鱼塘隧道。

初初上路的时候，工棚没修好，我们就住在鲤鱼塘寨子上，一个纯粹的苗族村子。我的处女作《高高的苗岭》的构思，最初就完成在这里。

工棚修好后，离岩英街很近，离重安江同样很近。那两年里，每天干的都是繁重累人的体力活，抬木头，扛木头，挑粗砂和细沙，把一块一块几十斤上百斤的坚硬大石头，抬到石料粉碎机前，粉碎成小石料，打混凝土用。要不就是开山放炮，打炮眼，填炸药，抡大锤，有几个月的时间，干脆就分配我们站在齐膝深的重安江河床里，捞鹅卵石。

天天从早干到黑，最忙的时候，一天上16个小时班。上8个小时，休息8小时，再干8小时，没白天没黑夜，连轴干了三个多星期。天天下班的时候，不是干得满头大汗，就是汗流浃背，每当下班的时候，最大的希望，便是能够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

可是工地上哪来的沐浴条件啊！

一下班只能打盆水，里里外外擦洗一遍就对付完了。

从春夏之交到中秋时节，我们男民兵找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下班的哨子一吹响，我们就脱得光光的，赤身裸体躺倒在重安江的河床之中。江水让一天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江面宽阔，水波闪烁着光斑光照，最深的水也只及膝盖。累了一整天，看着江水中的小鱼儿在自己的身旁乃至身体上游来游去，河岸边一侧是壁立的悬崖，时而有岩鹰盘旋飞翔，另一侧是矿场的砂石地，堆着一座座小山样的鹅卵石。劳累了一整天的身子在水中一泡，哦，那真是最大的享受。

收工回寨子的苗族妇女们从河岸边走过，看见了我们躺在江水中，惊叫着嘻嘻哈哈地打着苗话远去。

难得地两个星期轮到一天休息，如果恰好又是晴天，民兵连队所有的男男女女，不约而同地都会汇聚到江面更为宽阔的拐弯处，在一坨一坨大石头旁边，清洗被褥，洗涮内衣和工作服，河岸上一声声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每当这时候，我妹妹、我的恋人，我们就会一起把洗干净的被单、衣裳晾在清洁的大石头上，让灿烂的阳光尽快地把它们晒干，晒出一股香喷喷的味道。

哦，那真是艰辛岁月中难得欢乐的日子。

我怀念重安江。

（作者系中国作协副主席，第六、七届全国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