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1956年生于山东龙口市,原籍山东栖霞。当代著名作家,2011年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葡萄园
我不知还有什么比一座葡萄园更好。拥有这样一片园子将是幸福的。它是生机盎然和甜美的代名词,是和平与安怡、勤奋与劳动的代名词。如果这片葡萄园在半岛地区,享受了湿润的海风和明丽的阳光,那么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美好了。
什么人拥有这样的一片园子更好?首先是种植葡萄的行家里手。半岛上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的一辈子劳作就为了北风吹出的葡萄香气,为了人们口中的甜汁和酒厂的佳酿。他们因为日日操劳而变得肤色黢黑,脸上闪着光亮。
如果一个读书人做了葡萄园,那可能也是上上之选。为了不致太孟浪,这样一个人最好和老葡萄把式合伙干,这样才稳妥一些。这种工作不像想象般的浪漫,它甚至一点都不浪漫。这是一种辛苦的农活,也是技术含量很高的园艺。如果只看到一片茂盛的葡萄树而忽略了其中的奥秘,那是太天真了。以为施用了充足的肥水就可以享用适时而至的收获,那也太过奢望了。这是古老而神秘的种植,从地球的另一面算起,关于它的记载汗牛充栋。圣经典籍上的尤其要注意,那些神圣的记录不可不牢记在心。
葡萄园会被学贯中西的人士看成某种象征。这个意思自然是存在的。这不是书生意气,更不是偏见。有葡萄园的地方该有完全不同的气氛,似乎属于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质地甚至在现代工业化浪潮中也无法改变。
大量收获物都运到了酒厂。这是葡萄的合理归宿。也有一部分运到了鲜果市场上,由包着头巾的妇人看护和照料,向客人时不时地夸耀。葡萄产自哪片园子是重要的,葡萄摊前的人从不忘申明这一点。
有一些很大的园子工业化的痕迹很重。这除了它与酒厂有一种联合的关系,再就是整齐划一的机械化操作、一望无际的矮架,一切都给人这样的感觉。现代化的工业生产形式将古老的葡萄园的诗意冲洗净尽,这里就像大农场上等待大型收割机的麦田。
开进畦垄里的小型施肥机、一架架自动喷雾器,都向人展示了规模生产的最新方式。这样的葡萄园告别了古老的诗句,也从圣典记录中剥离了。
我们在心底奢求的那种葡萄园还有吗?它在何方?
在半岛地区的确还有一些小型的葡萄园,它们安安静静地待在一些角落,同样茂盛或更加茂盛。由于拥有园子的人往往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所以总有一幢不大的屋子,有水井,有堆房,有看护园子的狗和无所事事的猫。这儿鸟雀比较多,它们好像更喜欢这里的烟火气,这里的错落有致。它们或许在这里看到了古老记忆中的园子。
小型的葡萄园一般并不使用中大型机械,所以并没有统一的矮架,而是矮架与高大的棚架兼备。比如那些园中的宽道就由高高的棚架罩起来,这样既可通行车辆又可收获果实。这样的棚架使园子看上去更加神秘庄重,增加了层次感和立体感,绝不像一片矮架那样单调、一览无余。
一座园中小屋就紧依在一道道棚架旁,像童话中的情形差不多。绿色移到、攀爬到高处,人们可以更好地享受它的荫护。夏天和秋天都是这里的好季节,园子凉爽、繁茂、朴素而静谧。每一座这样的园子都有花椒之类的矮树围成的栅栏,上面还有密密的蔷薇或凌霄。这是一道厚实的彩色镶边,加强和美化了一座葡萄园的概念。
伺弄这样一片园子,因为更多地依靠传统的手工,所以会更加辛苦。这辛苦本身也透露出一点古典信息。辛苦是愉快的组成部分,正像劳动是幸福的组成部分一样。
夜晚,点亮一盏桅灯,在小屋的白木桌前记下一些文字。粗手捏住小小的笔杆有些吃力,但显然更加有力了。一笔一笔划在厚厚的笔记本上,像是用刀子刻字一样。许多事情需要写下来:园子里的事,往事回忆,某本书,对朋友的思念,愤愤不平的心绪。很多很多。
只有葡萄园而没有记述,这对于某些种植者来说是极大的缺失。除了夜晚还有雨天,只要是不适宜在园里劳作的时刻,种植者都要在屋子里书写。
消逝的灯火
现在的灯比过去更亮也更多了。城街的灯璀璨逼人,形状各异,是现代城市最得意的装饰,已经超出了实际照明的需要。这是一种浪费,还是适得其所的艺术,还得好好讨论一下才好。
增多的灯饰使一切场所变得更亮,在给人方便和享受的同时也似乎有了另一种不适。白天无阴之日就已经很亮了,夜晚如果太亮,就使日与昼的区别减少了。我们还会想念朦胧的灯火,想念街巷里的阴郁感。大树滴着夜露,月亮爬上来,地上的一层莹光。这一切都会被强大的现代照明给破坏。
另有一些灯火消失了。它们曾经也是先进和文明的象征,不久又成为落后的代表。煤油灯,罩灯,桅灯,油气灯,它们当年使人产生了多少惊喜,连关于它们的回忆都是温暖和亲切的。
在野外,那些远远闪亮的灯火可能是看林人的煤油灯,也可能是鱼铺老人的桅灯。在瓜田里,看瓜老汉的灯也是桅灯,它就挂在草铺的柱子上。神秘可人的夜之原野,有多少美好的感觉是源自这些闪烁的、若有若无的灯火?如果没有它们,那么原野就是空洞的,没有眼睛的,没有召唤的,没有希望的。
夜晚的点点灯火从遥远处透出来,那是多么好的安慰和期许。只要走近它就有故事,有水甚至有吃的东西,有未知的一切。孩子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单纯,他们不会过多地想到其他危险,而只会热情地兴冲冲地走过去。如豆的光明也有更大的感召力,他们只需迎向它。
鱼铺里的老人是最有意思的,他们让童年百读不厌。老人日夜伴着海浪,听着噗噗的声音,孤独了只会抽烟喝酒。太孤独了,所以他们的酒喝得太多,烟也抽得太多。他们的酒气直顶人的鼻子,见了小孩子两眼发亮,像打鱼的人发现了大鱼。他们捉住小孩,想让他哭。小孩不哭,他们就掀开羊皮大衣,把他收到衣襟内,然后往他头上喷出浓浓的烟。一番捉弄之后,小孩就哭了。为了哄得小孩止住哭声,他们就拿出鱼干和地瓜糖之类,小孩就笑了。之后就是讲故事,讲有头无尾的妖怪的故事,小孩又吓哭了。
看林人的铺子比鱼铺高爽,主人个个有枪。他们的故事总是与枪有关。这些人的枪筒子上堵了一撮棉花,这个印象让人永远不忘。看林子的人身体比鱼铺老人强壮,因为他们常常要离开铺子去林中追赶什么。这些人到了夜晚就把大狗唤进铺子里,让它挨紧他睡觉。大狗偶尔抬头谛听,嘴里发出一声:“!”大人就丢下一句:“毛病!”大狗于是又垂头睡了。主人讲故事时,大狗又抬起了头,听着,再高一点抬头,叫:“? !”主人于是说:“又来人了。”他迎出一看,又来了几个少年。
瓜铺里的老人烦烦的,把一切夜间来玩的人都当成了不怀好意的人。他们吝啬之极,这是职业的特征。来的人逗他说:“口渴了,给咱点水喝吧!”他说:“喝水水不开。”“那就给咱个瓜吃吧!”他恶声恶气地:“吃瓜瓜不熟!”不过他偶尔也有高兴的时候,那会儿整个人就像全变了似的,轻手轻脚出去一趟,回来时就抱着一个又大又亮的瓜。在灯光下,这个瓜真好看,还散发出浓浓的香味。他不是用刀,而是用拳:嘭一声将瓜击碎。不规则的瓜片格外甜。看瓜老头说:“知道吗?瓜一沾了刀,就有一股馊味儿。什么都不能沾铁器。”
桅灯是野外才有的,它不怕风。它挂在木柱上,提在手上,无论怎样都让人喜欢。
我有三十多年没有见过桅灯了。
一些美好的树
相信人人都有关于树木的记忆,或一片,或一棵,或几株,是它们的故事和印象,甚至是一份情感。它们大半在远处,在依稀可辨的遥远之地,或早已经模糊了,消逝了。
一些美好的树留在了昨天,在原地,而我们自己移动了。有时候正好相反,是我们自己留在了原地,而树木离开了,不见了。
总之我们与它们的故事,是分别离散的故事,是伤感的故事。这种分离往往是人间最不幸的,它或许根本就不该发生。想想看,当我们离开一片土地很久之后,归来时一眼又看到了它们待在原地,那是怎样的欣喜。这时会有一句滚烫的话在胸间泛动:又回来了。它像昨天一样沉默、含蓄、深情,也像昨天一样细语和注视。你想听清它的每一句话,你抚摸它,亲近它。它从不主动对你说些什么,现在仍旧如此。但是它镇定自尊地站在那儿,满怀期待或一无所求。
我还记得少年时代的那片白杨。它们高大,洁净,挺立在白色的沙滩上。每一株都英姿勃发,树干粗粗的,泛着鸭蛋青色,叶片油亮。它们相互之间并不密挤,而是恰到好处地疏离,相距有五六米或十几米不等。它们组成了不大的一片疏林,自成一个世界。这是我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的地方,我迷恋关于它们的一切。冬天春天,夏秋,它们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表情和模样。洁净的沙地上偶尔走过一只小虫,它在树下徘徊一会儿,然后就沿树干爬向高处。蝴蝶飞来了,从这一棵飞向那一棵,亲近过一株白杨才离开。有五个大喜鹊窝建在了树顶,这些一尘不染的大鸟与这些白杨是最好的朋友。牵牛花开了,一朵朵仰向天空,似乎要与高大的白杨对视。
如果穿过这片白杨树往西北方向走,大约是五六华里的地方,还会遇到七棵高大的橡树。人们都说这七棵树是年纪最大的了,到底多大年纪谁也不知道。它们是兄弟七人,从很远的地方走啊走啊,一直走了几千里,直至看到了这片沙滩。它们大吸一口清新甘甜的空气,看看脚下和四周,决定就生活在这里了。它们驻足不前,从一棵棵不到碗口粗的小树,长成了如今这样的苍劲大树。它们不像白杨那样笔直,而是略带弯曲,看上去就像探身说话一般。它们相距也有五六米的样子,每到了风大起来,就要大声地费力地说话。它们是兄弟,它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什么树比橡树再严肃的了。它们黑黑的粗粗的皮肤,说明这是一种在风霜里毫不畏惧的生命。它们一律都是男子汉,刚直,坚定,眼神沉重。树木像人一样,有目光。我试着感受过不同的目光。柳树的眼神是顽皮的,白杨的神色是温暖的,槐树的眼睛是闪烁的。橡树有时严厉地看着我,让我小心翼翼地挨近它,或退开一点。但我喜欢它们,有些离不开它们。我每隔几天一定要来看望这七棵橡树。
我们居所正北方是园艺场。在场部的边缘那儿有东西一排大银杏树。它们奇异而旺盛,漂亮极了,那么神奇的叶子,简直是画出来的一样。我看过了多少树木的叶子,就从来没见过一种叶子像银杏的一样美丽。每一片叶子就像一面小小的扇子,又像一只小巴掌。它有均匀的掌纹,有涩涩的手感。银杏的表情就来自叶子,这叶子是娟秀而羞涩的。
银杏树从第一眼看到就是那么高大。它们一定是先于我很多年来到这片沙滩上的,那时这里可能是清静的,没有多少人烟的。它们见证了这里的一切,将所有的故事都记在心里。我不知道它们与那片白杨和橡树是否互通消息,只知道不同的树林是难以相见的,因为它们无法像人一样移动,只要生在了那里,差不多也就要待在那里一辈子,直到生命的结束。
我认为银杏树全都是女性。它们温柔细腻,有和善的面容。它们的身材高爽而美丽,几乎比人世间一切的生灵都要好看。是的,植物和植物、植物和动物,所有的都可以比较,比性格,比容貌和身材,比力气和品德。当然这种比较是十分困难的,有时真的难以判断。比如一只洁白的小羊和白杨之间,它们谁更洁净和可爱?再比如一头青牛和一棵橡树,它们谁更有力和顽强倔强?还有,我们班新来的女老师,她不知为什么越看越像一棵银杏树。
在离我们家不远处有一棵紫叶李。它长得有屋檐那么高的时候,简直茂盛到了极点。叶子浓浓的,枝条疏密有致。我几乎每天都要从它身边走过,除了高兴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可是这一年夏末的一天,大约是黄昏时分,我正从它的西面走来,当走到它的旁边时,突然就将脚步放慢了。我在看它,渐渐一动不动了,我觉得它太美了,太可爱了。我这时才意识到:我爱上了这棵紫叶李。
一连许多天,我都要远远近近地望向这棵紫色的树。我甚至觉得我们之间彼此拥有。我有许多话要向它倾诉,而它也不停地向我诉说。我在依偎它的时候,感受到了来自它的痒痒的抚摸。那时我已经清晰无误地明白了,这是发生在人与树之间的一场爱恋。这也算初恋。
时光飞逝,转眼十年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四十年过去了。我走向远方,树木们留在原地。我向它们告别,然后一步步远去。我在几年后也曾回过那片沙滩,那时就有一次难忘的相逢。后来我越走越远,返回的机缘越来越少。我在异地他乡想念着那些树。
我特别想念那棵紫叶李。
我想念我的白杨林,七棵橡树和一排高大的银杏。我想念所有的树。
直到有一天,我又一次归来了。这是可怕的遭遇,因为那无边的沙滩上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时代之劫终于开始了。我看到了塔吊、围墙、人流。唯独没有了树木。荒原被剖开,一条条壕沟里是铁锈色的水,让人想起血汁。那棵紫叶李早就没有了,我甚至无处指认它原来的、具体的生长之地。七棵橡树没了,一排银杏没了,一小片白杨没了,一切都没了。
那些可爱的树都没有了,它们因为完美和正直,所以难以存活人间。人世间的杀伐是如此惨烈,以至于没有留下什么。当几十年过去之后,谁能在故地找到记忆中的大树?一片,一株,一丛?都没有了。
管理一片林子
看来我这一生是没有这样的幸运了。人生来可以做许多工作,它们对于一个人的意义是多么不同。比如说如果有这样的机缘,我能否拥有和管理这样的一大片树林?拥有是一种自由,是为了更好地管理;不拥有而管理,那也不错,但会发生与管理者的意志相去很远的事情。那将十分痛苦。
这片林子很大很大。多么大?开车或骑马走上一会儿才行。树木很高大,树种很杂,有的地方稀疏,有的地方密挤,密挤处望上去黑乌乌吓人。有林中空地,那是到了冬天泛出金色的草地。
所有的植物都长得健硕生旺,因为这片土地太肥沃了。剖开泥土就是油黑发亮的所谓膏壤,有一种沃土才有的美感逼近。林中气息厚重而沉郁,是大林子大树木大沃土才会滋生孕育的,走贫瘠之地是绝不会有这种嗅觉感受的。
柳树林有一种闲适感,让人想起春天,想起朴素的民居和不远处的庄稼。松树沉穆踏实,冷,和冬天的意象混在一起。多么好的威严的大橡树,至少有五十年的树龄,苍黑的枝干给人无以匹敌的力量感。没有大橡树就让人想不起北方,想不起严肃的辽阔的北方。最美的树木大概是白杨,它的挺拔和树干的颜色,都像青年英气勃发的一个。白杨既不过分严厉,又没一丝嬉闹,温煦而庄重,是最舒展最优雅的树木了。
这是一片北方的树林,大部分树木冬天都要落叶。在秋天的苍凉里,如果没有风,就会感受一种异样的肃穆。即便是夏天,浓重的荫色深处也不会有令人烦恼的湿热。林子里时常看到深棕色的兔子,还有在枝叶下闪烁一双美目的狐狸。黄鼬胆子很大,许多时候并不怕人,在离人十几米远处提起一对前爪观望。野鸽子在远处鸣叫,这使林子变得更加幽深。
有一条浅渠从林子里流过,清澈见底,渠边长满了长胡须般的草叶,那里藏了各种鱼。一些大一点的鱼如河鳗在渠底无声滑过,水面的小蜻蜓循着鱼迹飞过。渠水在最茂密的杂树林那儿拐弯,旋出小小的半月形的沙地。这片沙地洁净得一尘不染,是最适合驻扎帐篷的地方了。
在不冷不热的中秋,一顶小帐篷坐落在渠边。帐篷里有折叠床,有一些日用杂物,有老茶和烈酒,还有一只装满了书籍的木箱。在帐篷处边一点,离开渠水三五米的地方有一只炉灶,它用来兴炊。老茶煮得发黑了,浓浓的香气一直飘进帐篷。
帐篷离林中小屋有六华里。那座小屋才是主要居所。小屋由老树桩做墙,内壁涂抹了厚厚的草泥;屋顶是苫草做成的,风雨把它洗成了苍黑色。院墙由碗口粗的木桩和砖块一样厚的木板围起来,将小屋和一旁的堆房绕在一起。鸡舍也离得不远,它们需要依傍着主人。鸡舍旁的一条小路连接起一片空地,那里是一个打理得很好的菜园,里面的豆角和韭菜长得油旺旺的。
在这片树林的东南部,有一块更大些的空地,那里经过了几年的操劳,已经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葡萄园、一个小果园了。这是林子里的大芳香和大甘甜,是让林子主人最骄傲的地方。主人有几个帮手,这些人和他的家里人是同样亲密无间的。从形貌上看不出哪个才是主人,因为林中生活让这些人变得皮肤一样,黑中透红。他们都常常打赤膊,绑裹腿,手粗,眼亮,口角常常被野果染上颜色。
在靠近葡萄园处有另一处稍大些的屋子,它也是草顶,只不过是粗石做基的泥墙,窗户开得也大。原来这个屋子除了住人,还包括一个小小的葡萄酒作坊、一个豆腐房。一条和善的大狗在屋子近旁走来走去。
因为要在这片大林子里做没完没了的工作,所以每个人都很忙碌。这种忙碌也使他们心情愉快,只偶尔有些小厌烦,比如不小心被马蜂蜇了、一些有害的杂草疯长之类。常常有一些外面的人走入林子,他们一般都是采药人、养蜂人和猎人。猎人是不受欢迎的,结果总是被不无严厉地劝走。还有采蘑菇的,这些人都受到了和气对待。其实在林子里常年劳作的人最擅长采药之类,他们知道怎样医治自己的病,很少到林子外边求医。
在外来养蜂人的帮助下,林子主人也有了几箱蜜蜂,于是也就有了吃不完的甜蜜了。
他们还尝试过做了个很大的暖窖,这样就能在冬天栽种嫩绿的蔬菜了。除此而外还试种过茶树,结果失败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一两个有趣的客人。这些人来自天南海北,大致是主人的朋友。他们需要和林子里的主人席地而坐说说话,或者在木桌旁喝茶聊天。最受欢迎的礼物是客人的新茶和书,主人回报的大致是蘑菇和草药之类。
那条日夜不息的水渠在林子北部积起了一个大水潭,经过林中人几个季节的挖掘修整,已经成为一个水面开阔的小湖。湖边林木蓊郁,湖心水浪微微,时不时还有跳鱼。夏天的小湖是大家的最爱,几乎每个人都能横渡湖水,顺便逮一两条鱼回家。小湖中有蛤蜊和毛蟹,有细细长长的银鱼。
林子主人有忠诚的大狗,还有顽皮的猫儿。猫儿分别在主居所、葡萄园屋安家,还随主人蜷在帐篷里呼呼大睡。这是林子里最幸福的生灵,它一天到晚工作清闲,尽情玩耍,爬树或钻灌木丛,有吃不完的东西。所有的猫儿都洁净、聪慧、有一张俊俏的脸。
春天繁花,夏天浓绿,秋天果实,冬天冰雪。比起前三个忙碌异常的季节,冬天的林子要悠闲多了。不过在北方的冬天,的确需要好好对付这些极严肃的日子。大风吹拂几天之后,严寒就凝结在白杨树梢了。大橡树愈加沉默,它们脸色如铁。柳树、白蜡树、火炬松、苦楝、洋槐,都抱紧了自己的衣服。
渠水结冰,一路结到那个小湖。小湖亮闪闪的,真的成了一面镜子。林子里的人有一两个会滑冰的,他们试着滑到湖心,听到嘎嘎一响,又赶紧滑向岸边。
小屋是不怕严寒的,因为里面有一个泥坯垒成的大炕,它连了灶口,并且有长长的烟道通着墙壁的空腔。灶火燃起来时,半个墙壁都是热的。灶口上滚动沸水,煮了糯香的吃物。白天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喝茶,讲前三个季节积累的故事,真是惬意之极。冬天的夜晚太长了,这样的时光被一盏桅灯照亮,让人尽情享受。该把自酿的米酒和葡萄酒端出来了,还有自制的鱼冻和香肠。
身上的热力
从心上漫开来,继而涌遍全身的一股热力,会让人坚持和不倦地去做一件事、做成一件事。这种热力是由生命力的强弱来决定的,拥有强大的生命力,涌遍全身的灼热感就会频频出现。这也可以看成是生命的冲动。但冲动的性质和结果是不同的,强有力的冲动会把一个人的行动推向很远。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会变得沉稳和迟缓。一般来说年轻人是更长于行动而少些顾虑的。从生理上讲年轻的心脏推动血流更有力,生命还是簇新的,外部的世界也是簇新的。一个人在渐渐走向衰老之后,会涌起多少年轻的记忆,总是回忆翻过的一座座山岭、跋涉的一条条长路。
为什么要动身?就因为心头一热,再也不能停息,于是就行动起来。去结识、去倾诉、去辩论,去劳作、去寻找、去歌唱。汗水浸湿了浓密乌黑的头发,迎着冰凉的北风毫不畏惧。这就是青春的优势,青春很少叹息。
还记得那些黑漆漆的夜晚,因为月光还没有升起,所以丛林和沙地显得神秘吓人。听多了鬼怪故事,认定所有的鬼怪都在这样的夜晚。可是心口发热,这热力一点点散到全身,当从胸部扩展到双腿双脚的时候,也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不管随时从黑暗里溜出的鬼魅,也不在乎荆棘刺破双腿,翻过一座座沙岭,穿过一片片丛林,还要过一条河,去对岸找一个能够聆听的人。这个人是少年伙伴,他能够欣赏我刚刚写出的这篇文字。
一路上想象着灯下诵读和倾听的情景,那是多么有趣又多么幸福啊。不记得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经历更诱人,它可以深深地吸引我,并让我久久地记在心底。
因为走得急促,我的衣服很快汗湿了,头发粘在前额上。月亮刚刚升起,黑影处有什么沙哑地叫了一声。不知是否看花了眼,好像有一只大鸟扎到了旁边的灌木中。天上的星光渐渐稀了,这个夜晚清明极了。
终于踏上了窄窄的独木桥。这小桥滑滑的,走到中间就颤颤悠悠的。因为心急和兴奋,我几乎是跳着跑着过了河的。
小村紧紧伏在河岸不远处,差不多没有什么灯火。我多么喜欢这样的小村和夜晚,甚至喜欢它的气味:有一股白杨花的气息从小巷里飘出,一直钻到鼻子深处。鸡鸭入窝了,它们为了缓解一天的辛劳而不断发出哼哼声。狗打哈欠的声音尽管不大,但十分清晰。猫在院墙上守候了一会儿,开始扭动着走路,偶尔止步,自信地望着远方。
敲开了朋友的门。啊,不吭一声,一只手搭到肩上,就接通了最隐秘的暗号。我们急急地奔到小屋的东半间里,脱鞋上炕,炕上有一面小木桌,桌上是如豆的油灯,我们盘腿相对坐下。
我读起来,声音不高,就像深夜里的溪水在流淌。他垂睫倾听,一会儿发出轻到不能再轻的一声:“啊!”他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稍大一点的门牙。我只停了一秒,然后又让溪水流动起来。
当诵读完毕的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了他将说出的一切。他的话在腹中跃动时,我就能一字不差地捕捉它们。这事多么奇怪,可差不多是真的。他赞叹,重复我说过的一些句子,找出我自己最得意的字句和段落。我知道,任何有趣的字眼儿和意思,都别想逃过他的耳朵。有时我想把最好的东西藏在文字的丛林里,再盖上一层茅草,可是一切都没用,他全能翻找出来。
这是少年的至宝,彼此都将对方作为至宝,珍惜,庆幸,依赖,羡慕。真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什么能够抵得上这种相知和友谊、和这一切的价值。一人因为感激和幸福,鼻尖上生出了汗粒;另一个在特别的冲动中,使劲扭动着双手。
夜深了。但是必须离去,因为第二天还要起早上学。再说家里大人一旦发现孩子彻夜不归一定会分外焦急。
就像去的时候一样,回程再次经过那条河、那些起伏的沙岭,还有丛林。不过最大的不同是月亮更高了,整个大地都笼罩在晶莹的光色里,而且四野愈加安静了。
我心上充满了异样的感觉,这是语言难以表述的压抑了的冲动,一种表面上的满足和平静。我正为自己的创造而自豪和得意,并像一个领取了最大奖赏的人那样,用自信和欣喜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
道德楷模
几十年之后,我再次回到这个镇子。街巷变化不大,这让人一下想起往昔。匆忙的生活让人无暇回返,甚至连思絮也要紧随脚步。我熟悉这里的人和事,许多故事在短时间一齐涌入心头。这是一种热辣辣的感觉。
镇子上中年以上的人才认识我。这里出现了这么多青春的、陌生的面孔。于是我只能和中老年人说话,共话当年。那些熟悉的人和事成为今天的话题,说了一件又一件。令人神伤的是,那么多人死去了,他们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镇子。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扳指算一下,他们的年纪的确不小了,大约在六十至七十之间,个别是八十岁左右。
可是我发现有一些年纪更大的人还活着。这其中的几个还出现在街巷上,张大嘴巴看着我,然后就笑了。他们的笑容还像昨天一样顽皮。这些人的记忆力都很好。
在镇子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久久不能入睡。我在想往事,想那些离开的人。我后来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打开灯坐起来。我在想:真是奇怪啊,这简直有点巧合了。我发现那些离开镇子的人,大多都是中规中矩的人,他们口碑很好,受人尊敬,可以说是镇子上的道德楷模。而今天仍然健在的几个老家伙,当年都是令人厌恶皱眉的。这几个家伙几乎个个不太正经,时常流出不雅的传闻,简单点说就是有“生活作风问题”。可就是这样的几个人,他们尽管年龄这么大了,还要赖在这个镇子上,久久不愿离去。
如果说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公平,那么这个镇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了。平时常说的一句话是“仁者寿”,难道这几个行为不端的家伙是“仁者”吗?
我想不明白。
遗弃与忠诚
黄昏时分的岔路口,有一只土黄色的小狗在遥望。这是一座矮山,石砌的三岔路口上,这只小生灵在专注地望向一个方向。它大概记得主人是从那个方向消失的。它望得那么专注,歪着头一动不动,以至于我们叫了它第二声时才转脸看了我们一次。它依旧定定地望向原来的方向,竟丝毫不顾我们怎样从它身旁走过。
我在不远处观察了一会儿,认为一定是它的主人让其待在这儿,他(她)要离开一会儿。我们疑惑的是,这位主人为什么要让它独自等待?要知道它和儿童是差不多的,如果在山野上独处的这段时间走丢了或被他人领走了怎么办?我们还不忍心想别的,真的没有想过它会被主人遗弃在山路上。我们的同类会做出这样的恶行,但最好先不要这样想。
我们往前走去,在山路上游玩了一个多小时才转到原路。我们发现那只小狗还待在原地,还在望向那个岔路口。我们终于怀疑,可能是主人把它扔在了这儿。那个可怕的时刻主人也许欺骗了它,让它先在这儿待一会儿,说自己很快就回来,然后就溜掉了。
它于是等下去。它牢牢记住主人还会返回。它以为人类像自己一样,一定会信守诺言的。
我们仔细端量了这只狗。它的体量比中型狗小一些,已经成年,也许有两三岁了,总之是很成熟的样子。严肃,善良,无助和可怜。它很有自尊地看看我们,然后仍旧看着那条岔路。天色很晚了,山路上已空无一人。
在它身旁耽搁的半个多小时里,我们开始讨论怎么办,是不是将它领回?当我们之中有人试图这样做时,它严厉地表示了拒绝。
它还在等待那个人,等它的主人践行诺言。
来了一群大清的人
比我年长四五岁的朋友告诉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故事,这是他亲自经历的,没有一丝夸张的。他说:
有一年秋天,是初秋,天还有点燥热,六七岁的他正在一家路边饭店里玩。那饭店空空荡荡,食客不多。大约是接近中午时分,突然杂杂沓沓进来了一帮挑担子的人,一色中青年男子,都很壮实。他再次注目立刻有些惊讶,还有点小小的害怕,因为他看清了,这帮人打扮差不多,老式布扣衣褂,宽松的黑裤:最主要的是个个剃光了前额那儿的毛发,扎了长长的独根辫子;这辫子有的缠在颈上,有的搭在背上。
他这样端量时,店里一点声音没有。所有人都在看着这群客人,见他们轻撂担子,擦汗,坐下来准备吃饭。旁边有人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大清的人!”
这一伙打扮完全是清朝式样的人不是来自舞台,而直接就来自现实之中,这在现场的所有人看来都是新奇而怪异的。听口音这伙人其实并不远,问了问,原来来自泰山周边的山村。
我的朋友说,他和身边的几个人好奇极了,一直盯着这伙人,看他们怎样吸烟、买饭,怎样说话和吃饭。他发现这伙人礼礼道道的,互相像敬酒那样举碗,然后才喝下一口白水。这些人不太笑,嗓门也不高,话不多。
后来时间长了一点,他和几个人才试着问他们话,这一问才知道是进城担东西的。它们常年住在偏远的山村里,那里交通不便,这回是头一次被人领出来。原来在当地,许多人都是这样的穿戴,所以这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
这个故事让我久久难忘。像朋友说的那种装束,而今只有在电视剧中才看得到。这真是不可思议。要知道朋友口中的那个场景,就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济南,具体点说是靠近城市西郊的一家小吃店里。
这使我想到了服饰的演变,它的许多诡谲之处。服饰与方言古语一样,只保留在商业文化活动不够剧烈的偏僻之地,在那里留下几处标本。时间在那里不是停滞了,而是大大放慢了。
不同的时间流速,使历史的印记更清楚有序地展示出来。不同的印记叠加在一起,让匆忙的历史从容一些,驻足观察的机会也就来了。
比如说,除了大清的人涌入五十年代的街头,更早的人可不可以?如果仅从观感而论,我们不少人都喜欢明代的服装,赞叹它的五光十色,华美和大方。我们街头出现一些明代打扮的人,且又不是为了表演而来,那该是多么美、多么动人。
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人总要趋新就时,要跟上时尚,只要时新就是美,美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客观标准。人如果能真正自由地选择,真正独立持守地生活,将是难而又难的事。
仅仅就服饰打扮来说,人也不是自由的。
一位兄长
因为一次工伤,他成了瘸子。那还是十八九岁的时候。这个英俊的青年从一个大工业城市回到了故乡,可能认为一个伤残之人更适合生活在乡村吧。这种认识大概是一种错误。反正万般辛苦都让他经历了。他的一生实在是不幸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多岁了,真正算得上一位兄长。他结婚很晚,主要原因是他长得十分俊美,但却是一个瘸子,这就有碍于农事生产,所以极不利于婚配。他虽然伤残,但人还没有彻底颓丧,心气也算高,在择偶方面也就挑剔了。
这位兄长的女人肥胖和善,面庞淳朴,大概这是最可爱的方面,也由此而博得了男人的爱护。他们一生相伴相持,非常和美。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位兄长的始终专一。随着日月的延长,风气多变,风俗也不尽相同,喜欢兄长的女子终于不少。她们与他交往和爱恋,因为没有了不利劳动生产的担心,只专注于爱的本身,所以也就觉得这个男子卓越了。男女之爱没有附加地位及其他条件,这爱也就单纯了。于是这位兄长在海边,在河的两岸,都有一些爱慕者。这些女子在许多年后议论起他,还咂着嘴说:“那真是一个好人!”她们越是到了年长,越不忌讳什么。
这位兄长善良,自尊,热烈,拖着一条瘸腿在人世间寻找爱情的样子,许多年后都让我记得清晰。开始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最后才明白其目的所在。因为观念的不同,个别时候他会受到严厉的指责,这时他就表现出了巨大的痛苦。他不安而胆怯地问我:“怎么办呢?我!”我认真地批评他,自认为有责任保护他的贤妻,让她免受伤害。他叹息说:“我这方面到死才能改吧。”
对于善良的妻子,他无微不至地关怀,嘘寒问暖,唯恐她悲伤。她也多少知道男人的行为,却并不狠责,只皱着眉头对我说:“愁死人了啊。”
这位兄长因为青年时代在工厂工作过,所以对一切机械都表现出热情,也比大多数人显得内行。他懂电、拖拉机、压面机、钟表,对一切有齿轮的东西都大感兴趣。儿童的电动玩具坏了,必定要找他修,他会将一些小小的齿轮摊在桌上,非常享受地忙上半天。对于机械方面他确有专长,这更多的不是知识的多少,而是一种罕见的天赋。比如当时极为少见的手表戴在一位女教师手上,它坏了,对方就找到了他。没有修表的工具是不可能完成这次修理的,但这位兄长毫不畏惧地收下了它,然后闷在家里琢磨工具。我亲眼见他怎样打开了这只表,马上对复杂无限的精微内部感到了恐惧。我知道,这一次兄长遇到了大麻烦。
谁也难以想象后面的事情。兄长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用一根细小的铁锥触动了一下,说:“看到了吧,这么多小齿轮!”我听明白了,正因为齿轮多,他的兴趣才大,也变得信心无限了。他从一旁取出一个不大的油布包,打开它,是一小堆长长短短的工具,如小螺丝刀,小镊子,小钢针之类。他还取来一只长柄放大镜。从镜子后边看着他的眼睛,真是大得吓人,就像牛眼。
几天之后,手表修好了。他将手表戴在自己手上,去找那位女教师了。对方是因为丈夫出身问题遣返到农村的,从打扮到长相都美得出奇。兄长把修好的表还给她,她感谢了他。
后来我不止一次看到黄昏的光色里,兄长一拐一拐地陪女教师散步。他们竟然好上了。当我知道这个之后,简直吃惊极了。我第一次觉得兄长配不上女教师,因为对方不仅美丽,而且芬芳四溢。而这位兄长,在常年的奔波操劳中,已经相当憔悴了。他的指甲因为经常摆弄机械的缘故,差不多天天都是黑的。我表示不解,说:“她怎么会同意、愿意?”兄长咬咬嘴唇说:“这个,需要好好商量的。”“这种事也能商量?”“能,总能的。”
我因为上学和工作,离开兄长很有一段时间了。这中间回来几次,因匆匆来去并没有见面。大约相隔二十多年了,我总算有机会好好地看一次兄长了,问了问大吃一惊:人早不在了,他和妻子都不在了。
原来那位女教师随着落实政策就返回了城里,兄长失去了她。这中间他虽然也千里迢迢去寻过她,但总是难得一见。就这样,兄长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的妻子用各种好饮食滋补男人,结果还是无济于事。
在一个冬天,兄长去世了。他离世前手腕上戴着一只表,那是女教师赠予的。
夜 访
在荒野上有一座小土屋,它的四周光秃秃的,少树木,更无邻居。土屋平时静静的,无声无息。一天里的某个时候,会有一个老男人从屋里出来,在屋外忙些什么:搬搬屋旁堆的碎木,从屋前的土井里提一桶水。
这个老人脸黑黑的,戴了一个黑线小帽,嘴闭得紧紧的,看上去有些吓人。谁也不认识他,都认为这个不属于任何村庄的人太奇怪了。我们几个一直观察他的少年觉得,这人足够可怕。大家甚至打赌,说谁如果敢于一个人进到他的小屋,那就是极了不起极勇敢的;谁如果敢在夜间进屋,那更是了不起的。大家谁都不敢逞强。
我从未想过独自一人去小屋探险,因为这太可怕了,也实在没有必要。
怪就怪在有一天夜晚我走在月光下,不知为什么一抬头看见了黑魆魆的小屋,心里立刻痒了起来。我端量了一会儿,竟然不太畏惧地迎着它走了过去。
小屋没有围墙,只有半截豆角架子简单做了标界,走过它,就算进了小院。小窗上灯光阴暗,肯定点了一盏煤油灯。我在门口站了一瞬,然后敲了一下,还没等里面的人应声就推开了门。一股浓浓的煮红薯味儿。
老男人坐在炕上抽烟,好像刚刚醒过神来。他看着我,烟斗含在嘴里。他不说话,偶尔发出一声“哼哼”。我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没有勇气靠前。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来这儿,只是想进来。
他从炕角端过一个小筐,里面是黑乎乎的东西。灯光下我努力看着,看清是小半筐炒煳了的红薯条,就是当地人所说的“地瓜糖”。它的做法是将红薯煮熟,然后切条晒干,最后放在锅里,埋入大量细沙炒熟。地瓜糖是过年时家家必备的,平时倒也少见。他的眼神送来鼓励,我就取了一个。地瓜糖在我嘴里咬得咔咔响。
他抽出烟锅,也捏了几个地瓜糖。
余下的时间我一边吃地瓜糖,一边端量这小屋里的一切。只有一小间,被一个大炕占去了一半。炕上是油滋滋的蓝被子,枕头。屋角有紫穗槐编成的小囤子,里面装了半囤红薯。有两只小木凳。还有一些不起眼的杂物,如一个生锈的老鼠夹子、一把小镰刀、一个玻璃瓶。好像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他咀嚼地瓜糖的声音真响。我这会儿觉得他的食物主要是地瓜糖。这就使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到别处去,很少出门,也不需要邻居和其他亲人,因为他的生活是最简单的,只要有水、有地瓜糖就可以了。
在屋里待了一会儿,我终于坐在了那只小木凳上。老人一直看我,吸烟,不时抓一块地瓜糖放进嘴里。
我要走了。当我一脚踏进小院时,觉得外面的月亮真大啊。他站在背后,说:“哼哼。”
我离开了。刚跨出小院我就飞跑起来。跑了足有四五里路我才站下。我发现自己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回身望那座黑魆魆的小屋,它在月光下竟然微微活动,就好像一只大动物在呼吸似的。我搓搓眼,小屋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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