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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流,静静流

2017-10-26 08:01:24 网络

泗水流,静静流

《长篇小说选刊》杂志社主办的“根深叶茂·作家走进生活”来到了江苏京杭大运河畔的国家园林示范县——泗阳。

由刘庆邦、程绍武、陈东捷、刘琼、李浩、张菁、付秀莹等文学名家组成的作家团队深入这座有着悠久历史文化底蕴的美丽县城,感受了当地真真切切的淳朴生活,留下了记录此行种种美好回忆的文字。

泗水的历史很不平静,泗水本身很平静。我看到泗水,却是因为泗阳。

初夏来到泗阳城,暮色四合,泗水正从泗阳城里流过。瘦长的货船占据了整个镜头。运河在泗水这段比想象中要窄,要安静,要清冽。

想象的运河,很大成分依据金庸武侠小说里的描写而来。金大侠笔下,风高浪急中的运河是各路武林高手大显身手的舞台,刀光剑影中,玉树临风、纶巾白面的翩翩公子伫立船头,微微一笑很倾城,他是最后的赢家。当然,这是对金大侠的类型化叙事的调侃。其实,换个角度,要感谢文学书写,感谢金大侠——中国老百姓了解历史和地理,主要通过各种文学描写包括口头文学、戏曲文艺——金庸小说对一些地理信息的记录,比如海盐的钱塘观潮,比如运河两岸的烟火,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还听说,连黄老邪居住的桃花岛也有研究者正在兴致勃勃地考证。

文学作品的好处是将情绪形象化后与人共享,并于无意间留下历史的雪泥鸿爪。

比如白居易的这首《长相思·汴水流》,“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口。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对工,韵合,物、景、人、情诸元素嵌入自然,情绪到位,意境鲜明,算得上写离愁别恨的好词。词中提到汴水、泗水、古瓜洲渡口以及吴山四个地理名词,对于讲究音韵节奏对工的词,用“水流”对“悠悠”,是和韵之需,以流水喻写时空的变迁流转,引出思愁绵绵,是比兴用法。南唐后主李煜后来写《虞美人》,广为传颂的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也是这类比兴。

王安石在《汴水》一诗里无限惆怅地写道:“汴水无情日夜流,不肯为我少停留。相逢古人昨夜去,不知今日到何州。”汴水怎么就无情啦?无非因为从汴水下行,经泗水直至吴山,空间迁移等于时间迁移,离国家的政治中心汴梁越来越远,诗人内心对于前途的忧愁越来越重,对于亲友的留恋越来越深,川流不息、不分昼夜的汴水也成为世间无情物。

这是婉约派的风格。所谓婉约派,不唯抒写相思、离愁、羁旅等情感和情绪,主要指语言风格和美学趣味,因此,我们常常把苏东坡的词比如《赤壁赋》当作豪放派的典范,但他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又是典型的婉约派,细致、忧伤以至缠绵悱恻。儿女情长,英雄气盛,两者都不乏,这是苏东坡的过人之处。白居易也写“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头”这样轻快活泼的小诗,但更有名的是“坐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类感伤诗句。作为诗人的白居易基本上也可以划入美学风格的婉约派,三首长诗代表作《长恨歌》《琵琶行》《卖炭翁》如此,流传甚广的这首词作《长相思.汴水流》亦如此。中唐以降,描写相思和离愁的诗句难以计数,如这首《长相思·汴水流》流传这么久和这么广者,显然罕见。

传播很残酷,它的偶然性,让人类历史上许许多多杰出的创造与今天的我们失之交臂。不过,它也有必然性,但凡被人们广泛传颂并使用的事物,一定具有特殊而必需的价值。诗词的使用价值,我们通常说要顺应人类精神和情感层面的需求,是“同情”和“同理心”的需要,这也是文学作品存在的合法性。但是,诗词能不能传得开,传得久远,取决于诗词本身的语言节奏。这是诗词传播的特殊性。当然,作为韵文的诗词,天生比非韵文的散文更容易传播。“点点是离愁”,五个字,还有比这更朴素、更深长、更简练的表达吗?当然也容易记忆。这也就是为什么印刷业并不发达时期的唐诗宋词传播总量要远远多于各种非韵文文章。

不过,对“唐诗宋词”,我有异议:都说唐诗胜过宋诗,宋词好过唐词,总体数量和概率的确如此,但单篇另论。比如唐词的上品,李白的《忆秦娥》,以及这首《长相思长相思·汴水流汴水流》,意境深、阔、远,写离愁别恨,已是绝响,凡后来者难免都有学舌之嫌。而散见于各类教科书的“唐诗宋词”这种高度概括式的评论,简单、武断地屏蔽了唐词宋诗的丰赡华美。关于唐词宋诗的研究,学术界蔚为大观,此不赘言。简单的评价,不仅对于唐词宋诗不公、不准确,也造成了后学之辈的诸多修养缺失。比如我,就是这类简单评论的直接受害者。从小读书,身边缺乏高明指点,俱按通常习惯,先读《唐诗三百首》,后是《宋词选注》,再年长些,也看一些集注单行本,比如《李商隐诗选》,但总体是单一、不全面的,错失了很多。有我这样缺憾的人,大概不在少数。

话说回来,白居易的这首《长相思长相思·汴水流汴水流》,让我感兴趣的反倒是词作无意间写到的地理信息。

一切文学作品,真实度最终都源自细节的合理和逻辑的合理。细节包括时间和空间。空间就是一种地理。白居易从汴水写到泗水写到瓜洲,这些地名是实写,从今天的地图看,这条线路也是京杭大运河从北贯到南的线路。汴水安在?汴水没有了,根据百度百科和互动百科对这条昔日多次入诗的人工水渠作出的相对一致的解释,汴水的具体所指,以隋为界,前后说法不一:一说晋后隋以前指始于河南荥阳的汴渠,它东循狼汤渠、获水,流至今江苏徐州市时注入泗水的水运干道;一说唐宋时称隋开通的通济渠的东段为汴水、汴渠,或汴河。尽管具体所指不同,但汴水在今河南荥阳周边也即开封境内这一点,没有争议。开封号称八朝古都,夏以及春秋的魏国曾定都于此,此后,中原的政治经济中心长期圈定在长安和洛阳两个城市。中晚唐往后,开封再度中兴,及至北宋定都东京汴梁也即开封,开封城市的繁华达到鼎盛。北宋是历史教科书里通常说的中国资本主义最早萌芽的时期,资本需要市场,市场与城市的繁荣攸关,水陆交通发达、物资交流便利的开封当仁不让地成为中原政治经济中心。开封在长安和洛阳东,故称东京。东京汴梁也即开封有多繁华,只需细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即可。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所记,“自西京洛口分水入京城,东去至泗州入淮,运东南之粮,凡东南方物,自此入京城,公私仰给”,开封的兴盛,离不开汴水这条南北物资运输的交通要道。碧波荡漾,芦花飘雪,“汴水秋声”美誉一时传扬。连通黄河和长江的繁忙汴水到了南宋,因害怕金兵以舟船运兵进逼临安,被高宗赵构下诏毁坏,南北水运遂告断绝。汴水断绝,填土成田。汴梁易名。瓜洲古渡由忙到闲,见证了运河的历史变迁。泗水还是静静地留,泗水不仅不变,还衍生出泗阳、泗州、泗县、泗洪诸多与“泗”有关的名词。

泗水是古地名,这个“古”要“古”于白居易写《长相思》时的中唐。“古”时不仅有泗水,还有一个泗水国,这是汉武帝元鼎四年的事。元鼎四年,汉武帝从东海郡分出3万户,设立泗水国,封景帝的孙子刘商也即同父异母的弟弟刘舜的儿子为王,“治凌县(今江苏泗阳县众兴镇凌城村),领凌、泗阳、于三县”,泗水国的领地包括今天江苏的宿迁和淮安部分地区以及安徽的泗县。宿迁和淮安,在今徐州以南、南京以北。王莽称帝后取消泗水国,东汉光武帝登基又恢复泗水国,册封叔父刘歙为王。公元37年,刘歙死后三年,光武帝废泗水国,设泗水郡。至此,泗水国前后历经125年。

泗水国也即泗水郡对于汉家王室具有特殊意义,用今天的话来说,乃刘汉王朝龙兴之地。汉书记载,汉高祖刘邦的家乡为“四川郡沛”,有历史学者说这是笔误,我不这么认为。谁敢,何况又怎么可能将九五之尊的汉高祖的家乡“笔误”?泗,读起来像四,看上去是四水分流,也即四川的本义。“四川郡沛”之说法应源于此。只不过,“四川”在今天作为中国西南的一个地名被固化使用。

泗水国“以古泗水流经郡境而得名”,泗水显然比泗水国还古老,今天运河上的这条泗水只怕不是古泗水的原貌。《汉书》关于泗水和泗水国的记载不多,《汉书》记的多的是泗水国王刘商的父亲、汉景帝的小儿子刘舜。汉王室对这个骄纵无行的刘舜及其后代领属的泗水国恐怕也是爱理不理。肉身终归化尘土,泗水依然静流不息,这是历史本身的理性。泗水的愁,恐怕不仅仅是春愁,还有许多踌躇满志无处报的愁。

汉字中有些字或词天生可以入诗入词,比如泗水,比如凤凰。泗水和凤凰都与泗阳有关。今天的泗阳,号称有三张名片:泗水古国、美酒之都、杨树之乡。泗水古国不唯泗阳独有,泗县、泗洪要与其共享。美酒之都也是一家之言,以中国之大,善饮者众,出产美酒的地方还真不少,能称得上美酒之都者,仅就我所知,就有遵义、宜宾、泸州、亳州、汾阳、宝鸡若干城市。中国林学会唯一命名的“杨树之乡”大概没有争议了吧?不对啊,茅盾当年写《白杨礼赞》,这个杨树难道不是北方的特产吗?杨树既不是北方特有,也不是中国土产,而是中西兼有之。杨树成材快,经济效益高,我国的华中、华北、西北、东北均有栽种,但是,以杨树为主题的博物馆,目前在全国甚至全球,确实也只有泗阳有。泗阳也因为拥有123个杨树品种,成为全国杨树引种发源地,被授予“杨树之乡”之称也还说得过去。很明显,杨树不是自己所长,资源其实也不足,但敢为人先,也就做成了全国第一家——这一点,泗阳看来是继承了老祖宗的革命精神。

凤凰台上凤凰游。有了杨树,有了树林,能不能招来凤凰?泗阳有本文学杂志叫《林中凤凰》,各地其实都有这类杂志,叫《山花》,叫《芳草地》,叫《绿洲》,都可以,都能接受,叫《林中凤凰》可就不那么低调了。看来,生在皇帝老儿的家乡,终归有一颗“凤凰鸣矣,于彼高冈”的心。我在这本杂志里看到一篇小说,叫《棺材铺》,篇幅不长,曲折有致,写的有点汪曾祺的范儿,那个叫胡四的乡村木匠的命运和他身上沉默的情义,让人看到心痛。看到这里,我就想,凤凰本是稀罕物,林中不图多,一只两只足矣。

一只凤凰无论飞多高,都有出发和落脚的亭台。一个人无论怎么活,他都在演故事,他的故事也会影响别人的故事。一首词无论怎么写,无非是将这些故事记住留住。一江水无论流多远,无论载过多少爱恨情仇,总有流到尽头那一刻。

许多年前看张爱玲的小说——具体哪部忘了,扉页上印着穿旗袍的张爱玲,下面是“岁月静好”五个字。没来由地喜欢这句话。后来,身边一有朋友结婚,我就把这句话送给他们。静,才会好。就像这泗水的水,任王侯将相岁月更替,任吴山削平古渡增容,都是这样不疾不徐,静静地流。

泗水流,静静流

  刘琼 女,1970年8月出生,安徽芜湖人,先后就读于兰州大学、浙江大学、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文学硕士,艺术学博士。 高级编辑,现任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部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小说专委会委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全国马列文论研究会理事,中国图书评论学会理事。人民日报首届优秀新闻工作者,曾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中国副刊金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等荣誉。 曾担任中宣部“五个一”工程、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芳草》汉语言文学女评委大奖、全国优秀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奖等奖项评委。 代表作有《从非虚构创作勃发看文学的漫溢》《叙述与历史》《女性与文学五题》《网络对文学的“改变”》《全媒体时代的文化遗产保护》《新媒体时代的春节文化》《通往查济的路上》《瞻对:非虚构的尴尬和力量》《它跑到了队列之首——论<耶路撒冷>的叙事策略》《从梁庄到吴镇的梁鸿》等。专著和编著有《聂耳:匆匆却永恒》《当代舞台艺术观察与思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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